第173章 禍水東引
暖融融的乾清宮後殿,慶隆帝倚在寬大的龍椅內。內侍小心端上一盞大紅袍,然後靜悄悄退下去,茶湯熱氣升騰,遮擋住他晦暗的面色。
“另有隱情?”
悠遠的聲音傳來,仔細分辨的話其中夾雜着一絲薄怒。站在下首晏衡心一驚,定定神朗聲道“
“皇上,軍機泄露一事的確屬實,實卻非臣作為。然追究起來,臣忝為涼州衛代指揮使,總覽涼州軍權,竟然放任軍情泄露,此乃是臣失查之過。”
“失察之過?好一個晏衡!”
急切地拍着桌子,慶隆帝臉上卻無絲毫怒色。此次西北戰事始末,即便他一開始不清楚,但手握青龍衛稍作查探后也就水落石出。之所以不說出來,還是因為那一腔慈父之心。世人都說皇上是真命天子,各種神聖凜然,其實本質上他還是*凡胎。除去一國之君外,他只是個普通父親,會疼阿怡、也會疼其它孩子。
不論始作俑者武王、魏王,還是被一個女人蒙蔽的太子,都是他的親生兒子。
真的要鬧到骨肉相殘?
四十年前他對那些爭儲的親兄弟尚做不到如此絕情,更別提四十年後的如今,他已經是位經不起風浪的花甲殘燭老人,而這次他面對的不是親兄弟,而是更親的兒子。
再對韋相有師徒情、再重視晏衡,最終也敵不過三個兒子加在一起的份量。之所以壓着此事,任由朝堂一再討論都沒動靜,就是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必須要保全自己的骨肉。一再往後拖,便是他最後那點仁君之心。拖一拖,將此事影響降到最小,給他一個不算太重的懲罰。
卻沒想到,今日召見,他沒有絲毫喊冤,反倒先反悔自身罪責,自動將把柄遞了上來。這招避重就輕,活了六十年他見過無數次,這次對他的震撼卻是最大。
“泄露軍機之人並非是你,那你倒說說是誰。”
他倒要看看,晏衡能做到哪一步。
這話還真把晏衡給問住了。真的要說出三為皇子?這個想法剛冒頭,就被他迅速連根拔起。也許沒見慶隆帝之前他還會存那麼一絲念頭,可剛才短暫的沉默已經足夠他明白很多事。他都能查出來的事,肯定瞞不過皇帝眼睛,之所以不想說,意思已經很明白。
可現在皇上擺明要他說出個子丑寅卯,不能扯始作俑者,又要把事圓過去。
圓過去?對,就應該這樣!
皇上既不想問罪幾個親生兒子,而他又不想擔罪名,那隻剩一種辦法:禍水東引。不拘是誰,只要能找出個替罪羊將這事說通,在西北大捷的前提下,皇上肯定願意保他。
只是該找誰當這個冤大頭呢?生平第一次當構陷他人的小人,晏衡很容易便過了良心一關,歸根結底還是他想到的人選太招人恨。
“皇上,臣大膽猜測,此事可能與兵部尚書吳大人有關。”
慶隆帝一直不怎麼喜歡吳家,倒不是他有什麼偏見,而是在歷任掌管西北兵權的封疆大吏中,吳良雍實在是最不顯眼的一個。不說跟前面鎮北侯府沒法比,就算跟現在的晏衡比……視線看向下首那張雖然穩重、但怎麼都掩蓋不住年輕朝氣的臉,單這張臉、還有那蒼松翠柏般挺拔的身板往那一站,讓人看着就舒坦。
論有一張好臉的重要性。
雖然心下差不多接納了他說法,這會慶隆帝還是故作憤怒:“大膽!吳尚書可是你的上峰,無憑無據竟然敢隨意構陷。”
打十歲出頭就上沙場,如今他雖仍未滿弱冠,但算起來真真有半輩子在屍山人海里闖過來。經歷的絕境多了,晏衡的膽子也隨着他背上那新舊羅織的傷疤一樣變得越來越大。對面可是皇帝,一般人面對龍威早就嚇到不行,但他不怕。
非但不怕,他還聽出了慶隆帝話中意思,這是讓他拿出吳家罪證。
吳家,想到這兩個字,一時間許多過往片段在他腦海中閃過。年少從軍被吳家種種欺壓,用命拼來的軍功被吳家子弟侵佔……不僅他跟吳家有種種過節,就連阿嫤也幾次三番被吳家陷害。
他還記得剛成親那會阿嫤去柳祭酒府參加壽客宴,從衣裙到首飾甚至還有車駕上的小心翼翼,那副大費周章的架勢讓他心疼不已。以阿嫤的天生麗質為何要那般小心?還不是防備着吳家爪牙把她踩下去。果然那天就有趙夫人鬧事,幸虧阿嫤準備的充分,當著京城那麼多大戶人家夫人面,非但沒有出醜,反而大大的露了一把臉。
想起阿嫤他心思一陣柔軟,片刻后回神,再次回稟時語氣也少了三分尖銳。
“啟稟皇上,經臣查證,幽州密道圖紙由京城傳出,經由互市商人傳回瓦剌王廷。掌管互市官員為吳尚書親信,且京中傳遞密道圖紙之人更出自吳尚書府。”
“吳尚書親信?據朕所知,涼州互市由衛所直接管轄。你身為代指揮使,竟然連一個小小涼州互市都管不了。”
他當然管得了,阿嫤極為喜歡一些商人從外邦遠道運來的東西。葡萄、珠寶、皮毛、孜然等物,有的拿來自己吃,有的則是給京中相熟商戶供貨。雖然比起糧油生意來量算不上大,但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也是一筆不菲的入賬。
這種情況下,他怎麼都得把涼州互市給管好了。這個念頭在晏衡心中一閃而過,然後他沒再往深處想。在慶隆帝面前,頭腦再靈活的人也不敢肆無忌憚開小差。
“臣無能。”
“無能?朕倒是聽說,你夫人幾乎把持了整個互市的生意。”
整個互市?哪有那麼誇張!不管慶隆帝是不是誇大其詞,最起碼證明這事他知道了。想到這點晏衡心裏一驚,穩下來后他也沒多做隱瞞。
“內子出身京城,這幾年為補貼家用,確實在兩地販賣一點稀罕物件。臣不敢欺瞞皇上,為官者花銷巨大,不說年節應酬,單兩季冰敬炭敬也不知耗去多少銀兩,這兩年多虧有她不辭辛勞操持一應事務,臣才不至於捉襟見肘。臣也知道避嫌,故而涼州互市一概延續先例,從未敢過分插手。”
至此晏衡總算把所有事都圓回來,因為阿嫤要做生意,他為了避嫌才刻意不插手涼州互市,故而互市官員依舊是前任指揮使留下的心腹。
慶隆帝顯然知道官員那一套,晏夫人生財有道,總比晏衡去貪污要好。眉宇舒展,再次問罪時他語調趨於平緩:“因避嫌而失察,導致軍情泄露,朕當真不知該如何說你。”
晏衡忙躬身,一臉羞愧:“臣有罪。”
混賬小子,自始至終姿態放得還真夠低。那副以退為進的模樣,真恨不得人踹他一腳。這樣想着慶隆帝沒拘束自己,從卧榻上起身,兩步繞到他身後,抬起老腿一腳踹過去。
老皇帝那點力氣,對於出身行伍的晏衡來說相當於撓痒痒。稍微晃了晃,立在花紋反覆的地磚上,他依舊站如松。
一腳踹下去見他紋絲不動,慶隆帝也不好意思再踹第二腳。面對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形,還有那跟韋相有三分相的五官,這會他一點都沒了宣召時犧牲晏衡保全三個兒子的心思。
“以多敵少、堅守城池,打了這麼漂亮的勝仗非但沒有獎勵,反倒還要被問罪,那朕得成什麼樣的昏君?”
晏衡打蛇隨棍上:“皇上是聖明天子。”
“聖明,都是*凡胎,誰又能真正做到至聖至明。”
皇上能自謙,晏衡可不敢跟着一塊貶低他。非但不貶低,在皇上開始懷疑人生時,他依舊要吐露自身堅定清晰的信念:“對天下萬民來說,皇上一直都是至聖至明。不論臣還是舅舅都如此相信,臣相信皇上會為臣做主,舅舅同樣相信這一點,不然他不會拿韋家名聲為臣做保。”
韋家名聲……慶隆帝想起今日早朝,剛過完年朝中無視,隨着晏衡進京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西北軍機泄露一事上。今日早朝同樣吵得不可開交。直到一封奏疏被內侍念出來,幽州監察韋大人以曾經韋家六百年的榮耀和家聲做保。他眼前清晰閃過當時一幕,吵到不可開交的滿朝文武瞬間鴉雀無聲,而後再無一人敢貿然開口。
剛才沒仔細想,現在順着晏衡的話一想,果然還真是有點道理。如果不是信任他明察秋毫,六百年的家聲又怎麼會輕易押上去。
想到這他一陣后怕,若是真為了保那三個孽障而污衊晏衡,順帶毀了韋家名聲,後世之人察覺真相會如何恥笑他。還好,晏衡聰明,將此事引到吳家頭上。
“確定是吳家?”
聽出他商量的口吻,晏衡想都沒想,神色無比堅定:“並非臣有意構陷,吳家確實參與了此事。”
吳家確實參與,而不是明確地說吳家泄露軍機,果然他什麼都查出來了。即便知道的不如青龍衛全面,可他才多大,進京才幾天。以晏衡淺薄的根基,幾天內就能查到這地步,是說自己兒子太蠢,還是說他太聰明。
當年派他去西北,便是想讓他成長起來,逐漸取代這些年膨脹的吳家,沒想到僅僅兩年他便做到了。沒有了先前懲處之心,這會靜下來看到晏衡身上種種優點,慶隆帝欣喜又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