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七章】
隔天清晨。
他們準時在車站碰面,搭了四十分鐘左右的JR到奈良,又轉了一趟公交車,到達位在若草山麓的廣闊都市公園——奈良公園。
奈良公園佔地廣達五百多公頃,許多世界遺產如東大寺、春日大社及興福寺,都屬於奈良公園的範圍。
一年四季,均有必須造訪奈良公園的理由。春天,櫻花樹下凌空飄飛的落櫻如粉紅的細雪,瀰漫淡香;秋天,飄落的紅葉燃燒即將劃上句點的生命,在地面鋪設了一道霞般的道路。
此時雖是冬季,一景一物皆多了一份蕭瑟,卻仍不失生息。
因為,廣大的草地上有着一群被視為天然紀念物的奈良鹿,悠閑地棲息、漫遊着,模樣逗趣可愛。
才從巴士上下來,歐凱恩便被眼前鹿群吸引,他滿是好奇地看着這片從未到訪的景點,連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有了舒緩。
「如何?」任雪霺以笑迎向他。
「這地方真好。在緊繃的城市裏過久了,這種讓人放鬆的景緻真好。」他看着她,「你怎麼知道我現在需要這樣的地方?」
「你需要嗎?」她的笑稍微轉淡,「我只知道我也需要……不過無所謂,我們心裏想的向來是一樣的。」
是啊,他們擁有那過於相似的本質,也同是帶刺。
她甩甩頭,把紛亂拋向腦後,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走向路邊小販。
她遞給小販三個百圓銅板,得到了兩份以紙封條包裝的餅乾,她把其中一份交給了他。
「我們不是才在車上吃過早餐嗎?」
「這不是要給你吃的。」她發出笑聲,露出了皓齒,「這是專門販賣給遊客餵食鹿群的……當然,如果你不介意,也是可以吃啦,不過……」
話沒說完,任雪霺退後兩步,往一旁的商店門口閃躲。
「什麼?」
「你後面……」她的笑聲更脆亮了,「有人……不,是有鹿要和你搶……」
才一轉身,一大群鹿在身後虎視眈眈地望着他手裏的鹿飼料,並且毫不客氣地將他團團包圍,讓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嚇了一大跳,往前跑了幾步,鹿群還是緊跟在後,絲毫沒有離開或放棄的意思。
慌亂之中,他急忙拆開紙條,拿了一片餵食離他最近的鹿。原本只想讓它咬一口就好,剩下的一半可以喂旁邊那隻,卻沒想到它竟毫不客氣地三兩口就吃完了。
這下好了,其它的鹿一急,幾乎都要貼上他的身體,其中一隻鹿更有趣了,深怕會吃不到,狠狠咬着他的大衣不放。
「哇!它們是餓了多久啊?」他轉頭,對着站在原地的任雪霺投去求救的眼光。「雪霺……別光站着看啊!」
見他窘迫,她拿着鹿飼料走向他,試着吸引包圍他的鹿群。「嘿,小鹿,過來吧,我這裏也有……不要一直圍着叔叔,他嚇死了!」
幾隻鹿發現她手裏也有「目標物」,紛紛朝她靠近,以同樣「飢腸轆轆」的神情等着她餵食。
外型溫和的奈良鹿,搶食起來卻非常瘋狂,一點都不怕人,讓他們一下驚叫,一會兒又放聲大笑。
沒三兩下工夫,手上的鹿飼料已被搶食一空。
幾隻沒吃到食物的鹿還不死心,跟在他們身後不肯離開。歐凱恩手裏只剩下原本包裝鹿飼料的紙條,他將紙條在那幾隻鹿面前晃了晃,無奈地說:「都吃完了,沒有了欸,怎麼辦?」
「歐凱恩,它們是鹿,不是人。」任雪霜笑彎了腰,「你以為跟它們『溝通』,它們會懂嗎?」
「不然怎麼辦?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啊。」他一面說,一面護着自己的大衣,「不要沒吃飽又來啃我的衣服喔,這個吃了會不消化。」
和剩下的鹿群「對峙」了一會,它們終於認清眼前這一對男女手中已經沒有多餘的鹿飼料,才死心地緩步離開,將目標轉移到其它手裏有食物的旅客身上。
「真是……太熱情了。」他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他們四目相交,看着很是狼狽的彼此,發出爽朗的笑聲,並且久久不停。
「很久沒看到你這樣的笑容了。」笑聲漸緩,她深深看向他,上揚的唇依然溫暖。
「我也是啊。」他迎向她的目光。「也不敢想還能再看見這樣的笑容。」
「快樂嗎?」她問了一個最最簡單的問題。
「很快樂。」他補充了一句:「特別是有你在身邊的時候。」
聽了他的話,她鼓起勇氣,壓下所有隱憂,對他伸出手。「走吧?」
看着那雙細長的手,還有溫柔的笑容,他幾乎以為自己還身在醒不過來的夢裏,於是,遲遲沒有反應。
「怎麼了?」
「啊……沒事。」他握住她在空氣里冰冷的手。
這感覺……還是如此讓人迷戀,甚至,淪陷……
他們緊緊相連着,不管是誰牽引誰已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只是那種天涯海角都會有對方在身邊的感覺。
陪在彼此身邊的下午,他們先去了世界遺產東大寺里氣勢雄偉的「大仏殿」,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築,殿內所安放的「盧舍那佛」像,高達十五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青銅佛像。
看完了佛像,他們來到東大寺的中門南側,一片清澈水面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此地名為「鏡池」,水面如鏡,藍天白雲、樹影搖曳均清晰倒映於池面,因而得名。
站在水天一色的鏡池前,紛亂的心彷若得到沉澱,回歸到沒有任何雜質的水平面,暗潮、灰塵都不復見,倒映着最真實的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忍離開眼前的美景,於是找了一處空位坐下。
「果然是鏡池。」她發出讚歎:「坐在這裏,實在分不出哪裏是真實,哪裏是倒影……」
「真的很美。」他在她身邊坐下,「能看到這麼美的景色,這趟出國也就值得了。」
「是啊,各種景點,要實地走過,才算真正經歷過……」她同意他的話,點點頭,「透過紙張、電視,總是少了什麼,頂多只能滿足視覺,卻感受不到空氣里的氛圍、耳邊飄過的細微聲響、擦身而過的路人……沒有身歷其境,實在很可惜。」
「不要說你是因為這裏的風景太棒才留下來的。」
「一部分的理由是。」她坦承。「畢竟一顆受傷的心,太需要美好的事物來療愈。」
「現在呢?」他試圖穿透她的眼眸,「你打算結束流浪了嗎?」
「我不知道……」這時候,一片紅葉自天空飄下,落在眼前無波的水面上,立刻漾起漣漪。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定得到日本來,卻也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可以回台灣。」
「我聽到一些消息,有許多私立學校歡迎你去工作,也有補習班的授課邀約,但是你都沒有接受。」
「為人師表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她淡淡一笑,「不光是你具備的專業知識,還有,在行為、人格、經歷上,有什麼足以成為學生學習的榜樣、表率。那時的我……已經沒有了。」
「但是,私人的感情事不應該和工作混為一談。」
「感情事只是很微小的部分,最大的根源是我的人格。我不夠理智、成熟,並且相信人生無所謂對錯,應當要轟轟烈烈,就算受傷也在所不惜……」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懊悔,也有事過境遷的無奈。「所以,我放肆地犯錯,很痛很恨,至少都能證明自己還活着。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資格以老師的身分站在講台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