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曾亦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愛上樑語陶的。等他察覺到梁語陶的重要性時,她早已經化身骨血紮根到了他的世界,任憑他如何蠻力掙扎,都早已經拔不出了。
曾亦舟的母親在陪伴父親打拚工作時,患重病去世,初初二十二歲的年紀,就離開了人世,留下一個年僅兩歲的他。為了不妨礙父親奔忙於事業,深居山裏的爺爺奶奶將他帶回山裡撫養。七歲以前,他從未接受過任何正統的教育,甚至連一口普通話都說得七零八落,帶着土氣的鄉村口音。後來,奶奶過世,只剩下爺爺一人。父親的生意終於有了起色,就意圖將他和爺爺一同接進城裏。可無奈老人家秉信着葉落歸根的原則,硬是不肯離開山裡。父親的生意走不開,曾亦舟又惦念着爺爺的身體不願離開。他一直在山裏留到爺爺過世,才終於回到父親身邊。
那年,他正滿七歲。
被父親曾兆接進城裏的時候,他對外界一無所知。突然沒了高高的山,沒了爺爺奶奶,周遭一切變得很是奇怪。他像是個窺探者一樣,走進一座城市,活得像個陌生人。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梁語陶。
曾亦舟至今還記得初遇梁語陶時的模樣,那時他初初七歲,剛到有記憶的年紀。父親在一次聚會上,介紹他認識了剛滿五歲的她。她一身粉紅色的泡泡裙,像是小公主一般站在曾亦舟的面前,令他有一瞬間的怔楞。
那天他們的交流並不多,少言寡語的村裡男孩,和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天生就不會有太多話題。
適齡的年紀,恰逢上小學的時機,父親曾兆毫不猶豫地將曾亦舟送往了全市最好的國際小學。然而,由於學習跟不上,不到一個星期,老師就禮貌地將他退了回來,要求重讀幼兒園。山裡教育事業落後,父親曾兆也是知道的,為防止讓以後的學業越拖越差,父親毅然決然地將他送進幼兒園,回驢改造。
也就是那個時候,很恰巧的,七歲的曾亦舟和五歲的梁語陶成了同班同學。
梁語陶的母親白梓岑是個極為溫婉善良的女人,她跟曾亦舟的父母早年相識,自然也是知道曾亦舟家的情況,知道他沒有母親,也知道曾兆忙於事業抽不開身照顧他。於是,她很自然地擔起了照顧曾亦舟的角色,每天接梁語陶下課的時候,總不會落了曾亦舟。甚至連課間送來的點心,也總不會少了曾亦舟的那份。
雖然有白梓岑的貼心照顧,但曾亦舟在幼兒園的生活卻過得不是很好。
那時候,“暴發戶”這個詞才剛剛興起,天真的孩童口無遮攔,總會用這類略帶諷刺的詞語,嘲笑曾亦舟的背景,以及他那一口不甚流利的普通話。而在幼兒園裏像是個山大王一般呼風喚雨的梁語陶,自然也位列其中。
梁語陶與他們唯一不同的是,她總會在嘲笑完曾亦舟一陣后,暗戳戳地跑到他身邊,偷偷開始教他,教他拼音字母,糾正他的土氣發音。
就那樣,天之驕女的梁語陶,意外地和資質平平甚至有些內向的曾亦舟成了好朋友。偶爾,白梓岑不來接他們回家,梁語陶還會搭着曾亦舟的手,跟他一路追趕着跑回家。
後來,梁語陶莫名地喜歡上了小提琴。自那以後,曾亦舟的背上除了書包,又多了個裝了小提琴的琴盒。
琴盒是玻璃鋼質地的,背在身上有些沉。但曾亦舟瞧着前方歡快奔跑着的梁語陶,忽然覺得,肩上的琴盒,似乎也沒想像中那麼沉。
曾亦舟是在十歲那年,知曉梁語陶的病情的。
起先,在幼兒園時,看見梁語陶從不參加體育運動,他還有些意外,活潑好動的梁語陶竟是從來不參加體育課。直到十歲那年,突如其來的一場病情,讓他明白了梁語陶的病情,那種病……甚至嚴重到隨時都有可能將她帶離這個世界,就像他那個未曾謀面的母親一般。
那天晚上,呼嘯着的急救車,匆忙地衝進了別墅區。曾亦舟被急救車焦躁的鳴笛聲驚醒,跑到了陽台上。從高處俯瞰而下,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救護車停在了梁語陶家門口。
大約是心電感應,他慌忙地就爬下了樓梯,往梁語陶家趕去,連身後父親曾兆叫他也沒能聽見。後來,他就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梁語陶的父親梁延川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從別墅里衝出來,身後還跟着泣不成聲的岑姨。
梁語陶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還在繼續着,與之同來的,還有從她嘴裏汩汩流出的鮮血。血拚命地從她嘴裏湧出來,睡裙雪白的領口,早已經被染紅了。她像是個破碎的洋娃娃,毫無生氣可言。
曾亦舟驚在原地,看着匆忙的醫護人員,抬着單杠從他身旁蜂擁而過。
他獃獃地看着鮮血淋漓的梁語陶,悄悄地問了一句:“陶陶,你沒事吧?”一口字正腔圓的流利普通話,是她教的。
梁語陶像是感應到他的到來,硬是從父親的懷裏拔出腦袋,頑強地抹了抹嘴角,說了聲:“我沒事。”
結果她還沒來得及安慰他,慌張的父親早已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因為她多說一句,劇烈咳嗽中帶出的血,就越發的多。
那天晚上,曾亦舟才知道。梁語陶有不可逆轉的肺部疾病,甚至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自那以後,小小年紀的曾亦舟就打定了主意,要護着梁語陶一輩子。以致於,當這種充斥着保護欲的情感,轉變成愛情的時候,來得措手不及。
兩人原以為會一直青梅竹馬地走下去,然而姜瑤的意外到來,卻讓兩個人的青梅竹馬,變成了三個人的惺惺相惜。姜瑤是曾亦舟父親的養女,一個從大山裡爬出來的女孩子。她無比懂事,又善解人意。漸漸地,梁語陶開始和她走近,無意識地開始疏遠曾亦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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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舟第一次意識到,他可能喜歡梁語陶的時候,是在那場精神病人報復案之後。
由於身為檢察官的父親梁延川斷案剛正不阿,引來了犯罪嫌疑人父親的不甘。在報復梁延川不成后,患有精神疾病的嫌犯父親將矛頭指向了梁延川的女兒梁語陶。
那日,因姜瑤突然的意外缺席,只剩下曾亦舟陪同梁語陶一同回家。不巧的是,就在回家的路上,處於瘋狂狀態的精神病人就拿起了木棍敲暈了梁語陶。曾亦舟奮起反抗,無奈少年與成年男性的力氣仍是天差地別,最終,曾亦舟和梁語陶一同被他扔進了倉庫里。
精神病人意圖趁梁語陶昏迷之時,將她殺死。幸好曾亦舟及時清醒,他下意識地就用自己的手背盯住了突襲而來的尖刀,之後,手背被刺穿,毀了他的手部肌腱,同時也造成了不可預估的傷害。
倉庫外驀地響起了警車鳴笛聲,慌張的精神病人棄刀逃跑。臨走時,他還不忘放上一把火,並將倉庫門鎖死,意圖將梁語陶和曾亦舟活活燒死在倉庫里。
那場大火,曾亦舟永生難忘。可怖的火光,伴隨着濃烈的煙氣,瀰漫在封閉的倉庫里。濃煙穿透進曾亦舟的鼻息,像是有一雙手扼住了他的脖頸,令他呼吸不能。
這時,曾亦舟的身旁傳來梁語陶的一聲輕咳。
剛滿十八歲的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下了自己的衣服,捂住了梁語陶的口鼻。在那樣危急的關頭,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救,而是……梁語陶。
梁語陶大約也是感知到了漫天的火光,輕聲問他:“曾亦舟,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十八歲的年紀,還不足以承受如今的大風大浪。他明明是膽怯的,卻還義無返顧地拍着胸脯說:“陶陶,相信我,我們會沒事的。”
“真的嗎?”她嗆了幾口煙,拚命咳嗽。
他捂住她口鼻的那隻手又緊了緊:“當然,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也是。”她疲憊地笑着,像是有昏迷過去的跡象。
“別怕。”曾亦舟扶着她的發心,溫柔地朝她笑了笑。之後,猛地抱起她,篤定的語氣帶着不符年齡的成熟,他說:“走,陶陶,我帶你出去。”
說罷,他便抱着她開始猛踹倉庫門。躁動的響聲,以及漫天的煙霧引起了附近巡邏民警的注意,終於將兩人解救出來。
獲救的那一刻,曾亦舟第一時間將梁語陶遞進了巡邏民警的懷裏。自己,則是暈倒在了地上,手上的血漬早已被大火烤乾,凌亂地糊在手臂上。
梁語陶得到救助的那一刻,曾亦舟忽然覺得,自己如果死了,那也值得了。
那時他剛滿十八歲,初懂愛情的年紀,就已經發覺……
原來,梁語陶早已經成了那個——駐紮在他心弦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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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舟原本以為,他能夠一直偷偷摸摸地喜歡着她。直到有一天,水到渠成的時候,他就把一切說與她聽。她如果拒絕,他也不會難過。她如果同意,那便是上天的恩德了。
只是,終究是有些出離於感情以外的東西,將他對她的那些愛戀分離。比如家世地位,又比如,最冰冷且殘酷的一個字——錢。
他將梁語陶救出的那一年,是父親生意最為低迷的一年。服裝零售業逐漸賺不到錢,父親的公司資金周轉不靈光,眼見就快倒閉。
可偏偏是這個時候,他救了梁語陶,又意外廢了手。
善意的梁家父母慷慨出資,幫助曾亦舟的父親躲過了這場資金危機。但也無意之間,將曾亦舟和梁語陶的關係,圈進了一個金錢的漩渦。
這樣一來,梁語陶不欠他人情,同時,也將他們倆的情分,用金錢等分,劃分得一乾二淨。而曾亦舟也終於明白,那些錢,只不過是梁家父母在還債而已,是還他救助梁語陶的債,也是還他手傷的債。
那也是曾亦舟第一次知道,自己可能是配不上他的小青梅梁語陶的。她是遠江市大家族梁家的掌上明珠,爺爺包攬遠江市金融行業,父親又是司法界翹楚。她是名門世家的掌上明珠,從小被奉若珍寶,即便是他不去保護她,也會有成千上萬的男人願意伏低做小保護她。
曾亦舟又轉念想了想自己,一個山裡出生的男孩,因父親的緣故走進城裏。父親雖有企業,但也是每況愈下的夕陽行業。這樣的他,應當是配不上樑語陶的吧。
那時,躲在病床上的他,無意間聽見了父親與梁家父母的談話。
曾亦舟深知梁語陶父母的慷慨相助,只是為了還債之後,他更是決定要將自己那些有關梁語陶的心事,埋藏在心底,隻字不提。
他故意夥同梁家父母隱瞞了梁語陶關於他手傷的事,因為,他不願意讓自己的受傷,成為梁語陶同情他可憐他的負累。
曾亦舟雖然家世不如梁語陶,但這點骨氣,仍是有的。
久江市的神經外科甚是有名,為了獲得更好的治療,曾亦舟遠赴遠江市就醫、讀書。醒來后的梁語陶不忍心看曾亦舟一個人離開,借口要去久江市拜師學琴,哭着鬧着勸服了父母,陪同曾亦舟一起去了久江市都市。
當然,一起離開的不止他們兩人。
還有姜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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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一眨眼而過,曾亦舟依舊和往常一樣,每日陪同梁語陶下課,替她背琴,陪她回家。而初懂愛情的梁語陶,也終究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中,找到了樂趣,開始有了暗暗喜歡的學長謝紹康。她開始為了他,拚命讀書,以追趕他的腳步。
他原以為,自己和梁語陶會以青梅竹馬的身份一輩子走下去。至於他那些暗藏的心事,就將永遠埋藏在不為人知的境地,永遠不被人知曉。
然而,老天爺似乎十分擅長開玩笑。所有的平衡軌跡,在梁語陶十九歲,曾亦舟二十一歲那年的畢業散夥飯上,全都亂了套。
回想起與梁語陶發生關係的那一晚,曾亦舟至今覺得那是個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