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次日中午,曾亦舟再次見到梁語陶的時候,是在久江市最大的遊樂園。

陽光將冬日裏厚重的雲層撕開了條縫,大喇喇地照在土地上,令久江市的氣溫也連着上升了好幾度。時值周末,加之難得放晴的天氣,遊樂園裏到處都是四處亂竄的小朋友。

在不斷流動的人堆里,找一個身高體重都趨於常態的成年人,難度程度頗高。但如果那個成年人,塗了滿臉金色顏料,再加上一身金色的公主禮服的話,難度係數應該並不大。

當曾亦舟找到梁語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她一身金燦燦的演出服,外加全臉塗抹的金色顏料,像是整個人都融進了金色里。周邊,還有四處亂竄的小朋友,往她身上東摸摸西湊湊的。但她卻好似什麼都聽不到似的,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裏,肩上還扛了把格格不入的木質小提琴。

“媽媽,她怎麼不動呀。”有好奇地小女孩扯了扯梁語陶的裙子,不解地問身旁的媽媽。

“姐姐這是在做街頭演出呢。”小女孩的媽媽答。

“什麼是街頭演出啊?”

小女孩的媽媽指着梁語陶身旁的琴盒,解釋道:“街頭演出就是給路人表演節目。不信的話,待會媽媽給你五塊錢,扔進姐姐身邊的那個籃子裏,她就會動起來,給你拉琴聽。”

“真的嗎?”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邁着小短腿就往梁語陶的琴盒裏投了五塊錢。果不其然,片刻后,流暢的琴聲緩緩地流淌開來,法文原名《MARIAGED'AMOUR》的曲目,國人用博大精深的文字為它重新定義了一個更為夢幻的名字--《夢中的婚禮》。

身後的遊樂園項目開始入場,人群都紛紛往熱鬧的地方涌。一時間,梁語陶身邊的人也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可她卻還依舊保持着持琴的姿勢,像是個天然的金色雕塑。

曾亦舟湊過去,走到她面前,抱着手臂,饒有興緻地盯着一個作為金色雕塑的她看:“人都走光了,可以收拾一下走人了。”

梁語陶紋絲不動。

曾亦舟忍不住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鈔,扔進她的琴盒裏,笑道:“這樣,夠不夠?”

眼看着明晃晃的紅色紙鈔落入琴盒,梁語陶才終於長吁短嘆地放下了肩上的琴盒,大喘了一口氣:“累死我了。”

“累死你還來做街頭演出?”

“我樂意,你管不着。”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蹲下身,將琴盒裏的錢一枚枚拾起來,裝進零錢袋裏。而唯一的那一張百元大鈔,則是被她落落大方地塞進了自己的兜里。

**

坐在遊樂園旁的長凳上,梁語陶穩穩地開始數錢。曾亦舟見狀,便陪着她一同在長凳上坐下。

她一門心思的數着錢,像是個天生的財迷。額頭上還殘留着演出時留下的汗水,密密麻麻地鑲在額頭,有些莫名好看。

等到心滿意足地數完錢,她才好整以暇地揣進兜里,拍着胸脯說:“曾亦舟,今天的午飯我請了。”

“你確定夠嗎?”

“不夠就你請唄。”她說得理所當然。

曾亦舟大概是知道她會有這麼一茬,便也不說話,只是笑。

過了會,梁語陶將琴塞入琴盒,擺放整齊后,才頗為感慨地說:“曾亦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自己掙錢的感覺。”

“怎麼?”他問。

梁語陶將琴盒抱在懷裏,目光有些幽怨:“就說我大二在美國讀音樂學院的那一年吧。那時候,同校的中國留學生都開始勤工儉學,養活自己。我都二十齣頭了,自然也希望自力更生。於是吧,我就向我爸媽提出,利用晚上放學的時間,去當地的華人餐廳打工,掙自己的生活費。一切進行地很順利,我媽雖然擔心,但也最終同意了。不過……”

“不過什麼?”

這個轉折在曾亦舟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因為梁語陶的病,梁家父母從小就將她往掌心上捧,捨不得她哭捨不得她累,只消她一個輕輕的咳嗽,父母就心急火燎地要帶她去做全身檢查。梁語陶還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梁景初,原以為弟弟的出生會分走父母的稍許關注度,卻沒想到,等弟弟成年之後,竟也學着父母似的,將姐姐往天上捧,自己則像個小哥哥一樣,端莊周正。

梁語陶翻了個白眼:“我進華人餐廳打工的當晚,我爸媽和我弟就立刻飛到了美國。我後來才知道,我媽在電話里聽到我要在餐廳打工之後,就立刻訂了飛美國的機票。她在電話里假意投誠,也不過是為了安撫我而已。你也是知道的,我爸把我媽看得比命還重,她一個人要飛美國,人生地不熟的,他就陪着她一起來了。結果他們要來,我弟也吵着要見我。於是,一家三口全來了。”

“梁叔和岑姨也都是擔心你。”

她打斷他:“我還沒說完呢。”

“好,你說。”他無奈笑道。

她正襟危坐,重新開腔:“然後,當天晚上我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一晚。那天,我在餐廳拉琴,我媽拖家帶口地帶着我爸、我弟,一整個晚上,都直勾勾地看着我,點了一大堆東西,也不吃。後來,餐廳打烊,才終於肯走。餐廳老闆看出了異樣,還以為我遇上壞人了,說要幫我報警。我只好坦誠說,那是我家人。整一周,我爸媽他們每天都來。結果可想而知,餐廳老闆覺得我嬌生慣養,連打工都需要陪同,就把我辭退了。”

說完,她拍了好幾下胸口,像是這樣就能緩解心中的無奈似的。

曾亦舟就近買了杯飲料,遞給她:“說了那麼多話,先喝點水吧。要不待會你哪裏又不舒服了,梁叔岑姨可不得帶着景初找我算賬。”

說起這些,梁語陶心裏似乎還有氣。她徑直搶過曾亦舟手裏的杯子,咕嚕咕嚕地咽了好幾口,飲料一下子見了底。

曾亦舟好整以暇地笑道:“要不要我再去給你買一杯。”

曾亦舟作勢要走,梁語陶卻忽地一把扯住了他,重新將他拉回長凳上。她將兩腿圈起,打坐似的擺開陣仗:“別別別,我還沒說完呢,先別走。”

“好……”

他重新坐下,她也同樣地,重新打開了話匣子:“這件事還只是其中之一呢。還有一次,我加入了一個學院舉辦的交響樂團。樂團從建立初期就留下慣例,在每年期末的時候,必定要舉行一次街頭義演,義演所得募集的金額,都會用作慈善活動。而我加入的那一次,募得的金額,恰好創了全學院的歷史新高。”

“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嗎?”

“好什麼呀。”梁語陶怒瞪了他一眼:“明擺着是有人暗箱操作!”

曾亦舟別過臉:“怎麼可能?”

“我之前也以為,是我們的演出特別優秀,所以募得的金額最多。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完全顛覆了我對這件事的所有看法。”

“什麼?”

梁語陶轉過臉,一本正經地盯着曾亦舟:“街頭義演閉幕結束之後,我拿着琴剛準備走,身後就忽然來了個外國男人把我叫住了。我起先以為他要跟我搭訕來着,還準備拒絕。結果,他卻支支吾吾地告訴我,他剛才一不小心把多餘的一百美元投了進去,想來問我要回來。我倒是納悶了,這募捐都是義務的,哪還有收回來的道理,再說,要收回來也不該是找我,該是找學院的人。我剛準備破口大罵他,卻意外從他嘴裏知道,原來有個中國男人找了連續一百多個外國人,排隊對我們學院的樂隊進行捐款,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能只是路過的中國人很喜歡你們的演出,一下子捐太多顯得太過誇張,所以故意找人分開投遞的吧。”曾亦舟分析道。

“不可能!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天生的偵探因子在梁語陶的思維發酵,她開始條理清晰地補充道:“如果真是路過的中國人,好歹也會先親自出現捐款的。然而,在我們樂隊在演出的途中,並沒有一個中國人駐足捐款。那個人擺明是躲着我的,而且我還聽那個外國人說,他一直在拍照,而且照片里全都是我。況且,一百多人,每人一百美元,我不信有哪個路人冤大頭會願意捐。”

她竊竊地吐了一句:“美國又不是杜拜,平白無故哪來那麼多土豪。我猜着,估計是我爸乾的,因為那個外國男人說,策劃他們捐款的,是一個英俊帥氣的中國男人。”

“嗯,應該是。”曾亦舟的聲線低沉沉的。

梁語陶托着下巴,沉思:“我也是這麼覺得的。英俊帥氣還出手大方的中國男人,我認識的並不多。我爺爺有錢,但不英俊帥氣。我弟英俊帥氣,但年紀還不到可以稱得上男人的程度。”

她偏過臉,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這樣算下來,英俊帥氣還出手大方的中國男人,就只剩下我爸……還有你了。”

“怎麼可能是我?”他反問道。

得了曾亦舟的反應,梁語陶才終於將審視的目光壓下去,咯咯笑了起來,純金色的臉蛋縮成一團:“開個玩笑而已啦,我早就認定是我爸乾的了。”她戳戳他的肩膀,“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音樂學院讀書的那幾年,你事業也才剛起步,連註冊資金都是我借你的,哪可能出手闊綽。”

曾亦舟沉沉地“嗯”了一聲,梁語陶並未聽出其中的失落感。

梁語陶估摸着時間,將臉上的金色顏料擦了,擦完顏料,才終於站起身來,炫耀着手上的零錢袋,說:“走,今天我請客,我請你吃以前我們高中校門口的麻辣燙。”

她親昵地圈住曾亦舟的手臂,正打算跨出一大步,卻又硬生生地憋了回來。她皺着眉頭,像是在認真思考:“不對,你現在可是久江市的大人物,我剛才在路上看到好多財經周刊的封面都是你。要是大人物跟我在地攤上吃東西,嘖嘖嘖,太不雅觀了。”

說完,她又畫風一轉,狡黠地朝他笑:“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打包給你吃。”

“你就不怕你再去買麻辣燙,被人認出來?”曾亦舟抱着手臂,煞有其事地說道:“好歹梁語陶這三個字,也是國際帕格尼尼小提琴三等獎的獲得者。”

梁語陶倒也不解釋,只是抱着手臂,說:“就這麼舉個例吧。帕格尼尼頭等獎獲得者,在國內相當於三線明星。如果按照演藝圈的立方和功式計算,一個帕格尼尼三等獎獲得者,應該已經是十八線開外的了。”

她條理清晰地向他解釋,不過,她剛解釋完,從琴盒內袋裏,就驀地傳出一陣“嗡嗡”的躁動聲,應當是振動的手機鈴聲。

得聞那一線聲響,梁語陶的瞳孔忽然跟開了光似的,亮彤彤的。她快速將手機從琴盒內袋裏取出,劃開屏幕,在看到屏幕上的短訊后,內心的喜悅掩飾不住,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

等情緒稍微平靜些,她才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抱歉地朝曾亦舟撓了撓後腦勺:“曾亦舟,真不好意思,今天不能跟你吃午飯了。我待會晚上有一場交響樂演奏會要排練,樂團經理已經發短訊來催了。你瞧我現在這模樣,估計還得趕緊回去洗漱,所以……不能陪你了。”

“交響樂演奏會?”

“是啊。”

“指揮是誰?”曾亦舟蹙眉。

梁語陶有一瞬間的錯愕,片刻后,才低垂了眉眼,臉頰上還有一絲不自然的暈紅。她語氣輕慢地吐出那人的名字,咬字停頓,字字謹慎,大約是因為含了情的。

“謝紹康。”

“原來如此。”曾亦舟的嘴角,夾帶着些若有似無的諷刺。

沉浸在興奮中的梁語陶顯然無暇顧及曾亦舟的情緒,她揚着大大的笑容,說:“演奏會定在下個月十八號,在久江市音樂廳的場次,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可以免費送你一張vip門票。當然了,如果你有女伴的話,我可以慷慨大方地送你兩張。”

回應梁語陶的,是曾亦舟語氣微涼的冷漠。

他說:“不用了,你知道我不懂音樂的。”

“那好吧。”梁語陶有點掃興,但也並不失落,畢竟相對於她來說,謝紹康這三個字,才是致命的誘惑。她笑笑,提起琴盒就要走:“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轉了個身,剛準備邁開步子,身後卻倏地有一雙手,盈盈不堪地攥住了她的小臂。

梁語陶條件反射似的回過臉,而此時,曾亦舟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所以……你回國也是為了他?”他問她。

她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笑得天真浪漫。末了,還不忘白了他一眼,說:“廢話,難不成還是為了你啊。”

語畢,梁語陶微微使力,就掙脫了曾亦舟的手掌,頭也不回地離開。

等梁語陶走後,曾亦舟才終於抬起手,開始觀察自己那一隻沒有力氣的左手。手心內掌紋清晰,可偏偏心掌中央,嵌了一個明顯的刀疤。

於是,所有的生命紋理,被那條刀疤頹然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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