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某人怒氣沖沖的一頭撞進副總裁辦公室里,兇巴巴的把一張單據砰一聲放到辦公桌上。
「副總,請你解釋一下,這個數字合理嗎?」
辦公桌后的男人抬起頭來,扶一下眼鏡,瞄一眼單據,視線再回到辦公桌前的某人臉上。
「不合理。」
「那為什麼……」
「總裁交代的。」
某人愣了一下,隨即懊惱的猛然坐下去。「Shit,又是洛朗!」
男人頷首。「他說那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不能不幫忙。」
「那個要幫忙,這個也要幫忙,到底要我這個財務經理怎麼ㄑ一ㄠ嘛!」
「你有辦法的。」
某人翻一下白眼。「謝謝你喔,對我這麼有信心!」
男人微笑。「我一直對你很有信心。」
「少拍馬屁,你最賊了,頭痛的事都扔給我!」某人忿忿道。「我看乾脆另開一個支出項目:總裁特支費,這麼一來,他要怎麼幫都隨他,可以吧?」
「你是財務經理,你決定就好。」沒錯,頭痛的問題都丟給她就行了。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某人斜着眼睨着辦公桌后的男人。「喂,你跟洛朗提過我們要休一個月年假了嗎?」
「提過了,他說沒問題。」
「那下個月初一開始,公司就交給他了喔?」
「對。」
「OK,那我要趕緊把工作交給副理!」說完,某人興匆匆的跑走,不料門一開就直接撞上另一個人。「媽咪,你來幹什麼啦?」
「找你一起去掃街啊!」方媽媽笑吟吟地說。「你婆婆和大嫂在樓下等。」
方媽媽與洛朗的蜜月旅行結束之後,原以為他們會定居在歐洲,誰也沒料到洛朗竟會花兩年時間把歐洲的總公司整個搬到台灣來,然後就和於修凡一家人住在一起了,他們甚至沒有另行建屋,直接和於家人混在一塊兒。
幾年下來,兩家早已變成一家人,親密又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而於修凡,也早就被內定是洛朗的接班人了!
「人家沒有那種美國時間啦!」某人又要往外沖。
「昨晚不是說好了嗎?」
「可是現在不行了啦,人家要趕快把工作交給副理,準備下個月開始休年假,我們要到地中海曬太陽!」某人回眸朝辦公桌后的男人拋去警告性的一眼,「要是休不到年假,哼哼,小心我今年不治療了!」語畢,人已衝出去了。
又來了,老是用這招威脅人。
不過某人沒注意到,方媽媽可注意到了,這招威脅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於修凡,他不僅沒有擔心的表情,反而若隱若現的泛起一絲笑意。
於是,某人一離開,她就脫口問:「修凡,你知道了對不對?」
「知道什麼?」
「知道……知道……」
辦公桌后的男人——於修凡抬起眸子,唇畔果然是一抹淺淺的笑。「靜的病並沒有複發?是,我知道了。」
方媽媽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什麼時候?」
於修凡又垂下眸子,唇畔笑意更深。
「靜第一次懷孕的時候,我擔心她的身體狀況是否能負荷,於是私下打電話去找克莉絲大夫詳細詢問,她不小心說溜了嘴,我追問,她才坦白吐露出實情,說靜的病根本沒有複發,只需要每年複診一次就行了。」
「小靜第一次懷孕的時候?老天,那麼早?現在你們都有三個孩子了呢!」方媽媽驚呼,又失笑。「為了請克莉絲大夫到台灣去演那場戲,虧洛朗還投資了一大筆錢給研究所,沒想到她穿幫了也不敢告訴我們。」
「她不想失去洛朗後面的投資。」
「我想也是。」微微一頓。「那麼,你很生氣嗎?我是說,雖然小靜那麼做全是因為不想讓你離開她,才會設計逼你和她結婚,但畢竟是我們騙了你。」
於修凡又舉眸看方媽媽一下,然後往後靠向椅背,沉默了會兒。
「從媽咪來找我,要求我離開靜開始嗎?」
「對不起,洛朗說一定得那麼做,你才會相信後面的戲。」方媽媽不好意思的解釋,雙頰兩抹淡淡的赧紅。「他說你太聰明了,不好騙,得有全副戲碼從頭騙到底,你才會深信不疑的上當。」
「善意的謊言。」於修凡自言自語似的呢喃,「不過,的確是,倘若媽咪沒有先來要求我離開靜的話,後來那場戲我就不會毫不懷疑的立刻相信了。」話落,他的唇畔又泛現笑意。「我怎會生氣呢?她那麼愛我呀!」
「是的,她愛慘了你!」方媽媽直點頭。「倘若你終究還是離開了她,我想她會寧願死在漸凍人症之下,所以我們才會集體對你演了一場戲。」
於修凡又靜默片刻。
「我能請問,究竟有多少人參與這場戲嗎?」
「這……」方媽媽想笑又不敢明目張胆的笑出來。「呃,有我、洛朗、小靜,還有你的家人、親戚……」
「咦?」於修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我家的人也有份?」
方媽媽頷首。「再加上你們的乾媽。」
於修凡更是震驚。「什麼?」連乾媽都有份?
「除了你,」方媽媽硬憋下笑意。「所有人都有份……」
當年女兒和她聯絡時,雖然沒有明說於修凡為籌措那筆追加醫療費而遭遇什麼事,只約略說是很不堪、很醜陋的經歷,但人生閱歷豐富的洛朗很快就猜到大概是什麼事,夫妻倆極為感動,當下就撇下蜜月旅程,親自跑到澳洲去找那位俱樂部老闆「談判」。
沒想到那位俱樂部老闆竟也很爽快,坦白說出她原就沒打算留於修凡多久,只要他為她犧牲一切的那個女人也願為他犧牲一切,老闆就會放了於修凡。
可是,即使老闆願意放於修凡離開俱樂部,情況也不一定會按照他們的期望演變下去,於是,三人就湊在一塊兒研究討論,考慮到於修凡極有可能會因為那件心結而拒絕方靜恩,他們便合力策書出一項長程計畫,猜測各種可能性,擬定各種應變方式,最終目的是要讓於修凡心甘情願的和方靜恩結婚。
雖然他們衷心希望最好不需要用上他們的計畫,但情況演變愈來愈不妙,於修凡果然如他們所料,始終無法放開心胸接受方靜恩,最後還是得搬出他們的計畫。
而第一幕就是方媽媽逼於修凡離開方靜恩的那場戲。
「……否則你以為在你罹患急性肝炎住院時,你們乾媽為何會那麼爽快的放你長假?」
天,原來是從那時候開始,戲幕就拉開了。
「不可思議!」於修凡喃喃道。
「不過小靜也是在第二幕戲開演前,才知道我們的計畫。」
「第二幕戲嗎……」想到當年方媽媽到於家表演的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戲,於修凡不禁又微笑起來。「媽咪,你的演技真好!」
「不然怎麼辦,要是演砸了,小靜可饒不了我!」方媽媽臉紅了。「何況當時我是回憶起小靜第一次發病時,我籌不到錢送她到瑞士,一想到當時那種絕望的痛苦,不需要演戲,自然而然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於修凡深深凝視着方媽媽,目光包含了無限感激與感動。
「媽咪。」
「嗯?」
「你們真的為我費了不少心。」
「你值得呀!」沒有他的犧牲,她的寶貝女兒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那麼,你打算說開了嗎?」
「我……」
於修凡正想回答方媽媽,一顆長程飛彈又爆射進辦公室里來。
「媽咪,你要讓媽媽和大嫂在樓下等多久啊?媽媽打電話上來問說你是不是肚子痛坐馬桶上起不來了?」
「美娟真是的,平時一本正經,卻又常常一句話說得人哭笑不得!」方媽媽笑罵,她跟於媽媽已成為閨中密友,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方便告訴丈夫的事,她們都會相互傾訴。「好了,我該走了,那麼……」
目光朝於修凡望去,後者搖搖頭,她失笑。「你們忙吧!」
她不知道他為何要隱瞞這件事,不過,他想瞞着小靜就讓他瞞吧,因為小靜也還瞞着他另一件事。
他以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其實小靜早就知道了。
夫妻之間不應該有秘密,但當這個秘密不只是秘密,也是一個痛苦的傷疤時,為了表示坦誠而揭開這個傷疤是沒有意義的。
某些時候,善意的隱瞞也是必要的。
方媽媽離開了,某人狐疑地盯着於修凡上下打量,總覺得空氣中充滿了陰謀的味道。
「喂,你跟媽咪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於修凡神情自若的對某人微笑。「媽咪是在問說我們是不是生三個孩子就夠了?」
「這個嘛……」某人歪着腦袋想了一想,「不,我還要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不公平,太偏心了,起碼要兩男兩女,打起架來才勢均力敵。對,我們再要一個女兒,不然我不治療了!」話落,某人又飆出去了。
偏心?
打架?
於修凡又好笑又無奈的搖搖頭,起身來到玻璃帷幕前,笑容又悄悄揚起,凝望着飄浮在玻璃帷幕外的白雲,心情輕爽又愉悅。
六年來,妻子不時會用不肯治療來威脅他,目的只有一個:不准他離開她!
旁人看來是她任性,他卻反能從中深深感受到她唯恐失去他的畏懼,確確實實體會到她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意。
多生幾個孩子以牢牢綁住他,不希望他太勞累又犯肝炎,所以老是逼他休息,周末一定陪他出去走走,半年一次催他出國去度假以鬆懈工作帶來的緊張,還不准他抽煙、不准他喝酒。
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愛他,也就是這份深愛,使他漸漸能夠擺脫那個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所帶來的痛苦。
直到今天,那個秘密依然不時會刺痛他的心,但已不再那麼痛苦了。
他知道,那個痛苦的死結是永遠解不開的,忘不了亦拋不開,他也永遠不會說出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不會告訴妻子的秘密。
可是那份痛苦正在逐漸減輕、悄悄淡化。
有一天,它會變成一個結硬疤的傷口,雖然永遠不會消失,但再也不會引起痛楚。
他,期待那一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