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Chapter 28

最先看見的是三尺高的黃煙。:3し一冬一春都不見一滴雨,逃荒的人把黃土路都踩酥了,是人是畜,還沒上到漫坡頂上,坡這頭就先看見了人畜們踏起的塵煙了。一支響器響了,好透亮。另外三支響器隨上來。漫坡這邊的人想,可是有荒唐人,這時候娶親:太陽都快落了。

這時一頂鮮紅的花轎讓黃色塵煙托着,從漫坡頂升上來。逃荒的人們忘了他們要去扒那趟五點鐘通過的煤車,一起朝路盡頭微眯着眼,半張開嘴。他們想:又錯了哇,走在最前頭的娘家舅呢?這是誰家娶媳婦,老大的排場,沒一點禮數。

一匹棗紅馬從後面跑上來。漂亮牲口!舅子也漂亮,不過太年輕,只有二十四五歲,身上的黑貢呢長袍一水都沒洗過,一個大紅緞子繡球讓寬寬的兩根紅緞帶子打了個十字交叉綁在胸口。這舅子身上起碼裹了二丈紅緞子!

響器班子有十二個人,十二身紅緞子馬夾。大荒了兩年,娶媳婦敢娶得恁闊,除了縣城裏的趙旅長,不會有第二個人了。旱澇都不耽誤趙旅長發財。趙旅長不是有媳婦嗎?有多少媳婦也不耽誤趙旅長再娶。

四個胳膊下夾着紅氈子的漢子趕上前,把路邊幾棵丑怪的老榆樹擋上,等轎子裏的新人下來拜拜榆樹精。

一定是趙元庚娶新奶奶。規矩都亂了,哪裏要擋四塊氈子呢?顯財露富,老榆樹精也未必領情。八個轎夫卻不停,新媳婦也不下轎。好歹拜拜老樹精,不拜擋它幹啥?人們站在路邊,去年僥倖長出的蒿草枯得發白,披掛着厚厚的塵土。遠處田野里沒一個人,再遠是房子、窯院,也沒一柱炊煙。誰家糟蹋麥種,在榆樹後面出了些瘦苗。再沒雨下來,苗不久就是草了。

娶媳婦還照樣娶的,只有炮一響就來錢的趙元庚了。八個轎夫跨着“一二一”的操步,從目瞪口呆、髒得一模一樣的面孔前面走過。騎紅馬背大紅繡球的舅子前頭招呼一陣,又到後面招呼。舅子細長臉,白臉皮,一根漂亮鼻樑,好騾子似的,眉眼倒文秀清靈,目光卻是凜冽的,騎馬不是庄稼人的騎法,是丘八騎法。所以人們覺得這舅子看着是個秀才丘八,打過槍,槍彈也送過不少人的命。他若是新媳婦的哥,新媳婦難看不了。她敢難看?趙元庚四十來歲娶難看的閨女圖什麼?

娘家咋沒陪嫁呢?兩行穿新襖的男孩子該是擔嫁妝的,卻都空晃着兩個手,屁股蛋凸凸的,藏着盒子炮?

逃荒人里有幾個也荒唐,決定不去趕那趟煤車去西安了。他們遠遠跟在響器班後面,進了城關鎮。

趙旅長的宅子在縣城南邊,迎親隊伍一進城門就停了,一個走在轎子後面的小夥子叫了聲:“張副官!”

騎紅馬的舅子回過頭,這才發現幾十個人全停了下來。

小夥子指着蒙一層宣黃土的街面叫道:“看這兒!”

張副官已調轉馬頭小跑過來,見宣滕的黃土上一滴一滴深紅的血珠。小夥子又指指轎子,說:“從城門就有了!……”

張副官翻身下馬,臉由白變紅,再白,就白得不像人了。他不知怎樣已到了轎子前,繡得有八斤重的轎簾給掀起來,裏面的新人正安靜地坐在沉重的紅蓋頭下,什麼差錯也沒有。再把蓋頭撩開一點,看見血是從她兩隻綁在一塊兒的手上流出來的。

沒去趕着扒煤車的逃荒人覺着值了,他們看見了戲裏才有的事物。新媳婦用銀簪子戳穿了腕子。這小閨女抗婚呢!要做祝英台呢!那就肯定有個梁山伯?是誰?!……路程再長些,說不定還真讓這閨女自己成全了自己。

“嫂子,可不能!”張副官把紅蓋頭猛掀下去。

戴鳳冠的頭抬起來。一張桃子形的臉上,也都是血,兩隻眼珠子於是成了藍白的。

她右手上的簪子轉了過來,尖子朝外。

“鳳兒!”

這一叫,新人安靜了些。

被看熱鬧的人們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這位新奶奶看來不是頭回見面,旁邊的人們一模一樣地瞪着眼,吸着鼻涕,腦子卻一點不閑,跑着各種猜想。

張副官向旁邊一伸手,一個扮轎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扎在頭上的紅手巾,遞上去。

“張副官,那邊就有郎中……”一個上歲數的士兵說。

張副官仔細查看新***手腕。不只一個洞,但傷勢不重。一根簪子成不了什麼了不起的兇器。被士兵們稱為張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靜,根本不去看新***仇恨目光,只是把她兩個腕子上的血輕輕擦去。他確實不是頭回見這位新奶奶,趙旅長最初打她主意時,他隔着街盯過她。她是個漂亮人沒錯,但你覺得她不只是“漂亮”,沒那麼簡單,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許多別的東西。她只有十九歲,但你覺得她見多識廣。

“你可不能!”張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絹,給鳳兒紮上手腕子。又叫了一個護轎的兵去找水,把鳳兒臉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着一缸子茶跑來,說是從一個茶攤上賒來的。張副官兩根細長的手指尖把那條紅手巾按在茶水裏,蘸了蘸,再往鳳兒臉上擦抹。鳳兒的眼睛跟着張副官的手頭動,只要快觸到她臉了,她便猛一動。

“嫂子,你這不是難為我嗎?”張副官白臉急得通紅。“你這一鬧,我已經不知該等着啥處置了。”

他叫兩個士兵把鳳兒的頭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頭血臉的嚇人模樣抹掉了。

“我叫張吉安。以後還承蒙嫂子關照。”

張副官手裏那缸子茶成了銹紅色,鳳兒的桃形臉蛋被洗出來了。他還是頭回能跟這臉蛋湊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見她鼻樑上一根淡藍的青筋,把兩個分得東一隻西一隻的大眼暗暗牽連。黑眼仁真是有那點藍色。據說她母親是開封人,上幾輩姥姥里有個猶太人……

張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幾乎沒人弄清它是怎樣翻的。鳳兒的動作很快,膝頭那麼一頂,帶血的茶就全在張副官臉上、身上了。

鳳兒就那麼看着張副官,似乎也在納悶他體面周正的模樣怎麼眨眼就狼狽起來。張副官眼看要來脾氣了,卻又陪上一個笑臉。

“嫂子,咱不敢太耽擱久,客人都到齊了。”他的意思是說:你在這兒尥夠蹶子吧。

鳳兒又擺出個姿勢,一隻腳縮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誰靠近,她都會把腳踢出去。那一腳踢到哪兒就算哪兒,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沒法子的事。

“嫂子,記住我一句話,”張副官突然低了聲調,吐字卻極其清楚:“留着青山在。”

鳳兒突然給打了岔,腿放了下來。

張副官叫一個士兵拿了塊乾淨手巾來,再次賠禮賠笑,讓鳳兒委屈一點,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時候他沒有親自上手;他退到一邊抽煙捲,看着兩個士兵給啐得一臉唾沫才完成了公務。

又起轎時,他聽兩個士兵咬耳朵,說那臉蛋子滑膩得跟豬胰子似的。張副官騎着馬靠攏了他們,大聲罵了一聲“下流坯子!”馬靴的腳底印已經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襖子的肩膀上。

迎親隊伍順着一條寬敞的巷子走進去,跟着看熱鬧的人擠不動了。他們說,果然就是趙旅長。

趙府大門口,二踢腳響了,響器班十二個樂師同時吹打,十來掛鞭炮緊跟上,炸得乾旱了近兩年的空氣都要着火。青磚牆頭上蓋着黝黑的寬大瓦片,縫隙里冒出的草也幹得發白,鞭炮的火星子偶爾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煙。走在轎子一側的是個中年漢子,本該是新媳婦的娘家親眷,但他現在是趙旅長編製里的一個伙食團長。他擔了兩個筐,一個筐裝一隻公雞,另一個裝一隻母雞。這時大半個城的人全讓鞭炮、響器招惹過來了。也沒人敢往前湊,怕這些護轎擋氈的拔出盒子炮來。他們自我約束地在趙府門口拉個大半圓的場子,看擔雞的人一把揪下公雞的頭,再一把揪下母雞的頭,把仍在蹬腿的無頭雞拎在手上,原地轉了三個圈,放出的血如鮮紅的焰火,看熱鬧的人們大聲起鬨:“好噢!”

上了點歲數的人挑理說趙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雞血哪能那麼野灑?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沒人知道這位新娶的奶奶什麼來頭,弄這麼大排場。娶第四房奶奶時,趙家只出動兩輛騾車,就把人接來了。

接下去就看見兩人把新媳婦從轎子上攙下來。細看不是攙,是架;新媳婦兩隻沒纏過的大腳腳尖點着紅氈子鋪的路給架進了大門。

上歲數的人又說不對了不對了,新郎官咋不出來迎轎子?掀轎帘子該是他的事兒啊,還得拿根大秤桿來掀啊!給兩個小夥子架進門的新媳婦蓋着一個老大的紅蓋頭,耷拉到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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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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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好,我是你女兒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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