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按照康城的規矩，電影首映式的紅毯也要盛裝出席。這是娜塔莎第二套高級定製禮服，黑白色相間，知性優雅，見之忘俗。

和朴笑恩走到酒店樓下，娜塔莎想起自己的稿子還在房間裏，雖然上台時她不能照着念，但也得帶去，作為導演首映致辭前怎麼也得再看幾遍，於是她讓朴笑恩先走，自己返回樓上取了稿子再前往舉辦首映式的場地。

《第三身份》的首映式顯得格外隆重，娜塔莎知道這是老伊莫斯這些年唯一一部走到歐洲三大影展的影片，因此他下了血本，做足噱頭，有幾個荷里活知名影星也前來捧場。首映式的紅毯不比開幕式那樣嚴格，明星自拍和接受採訪都是允許的，娜塔莎看着一層又一層的記者，她在入口的地方深吸一口氣，準備進入自己真正的主場。”女士，你不能進去。”

一位穿着黑衣手拿對講器的工作人員攔住了她。”我是這部……”娜塔莎話沒說完，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忘記帶通行證了。”沒有通行證不可以進入。”工作人員略顯輕蔑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娜塔莎知道，自己被當成了來碰運氣混紅毯的不入流小明星，雖然氣憤，可如果現在再返回酒店，她將錯過自己電影的首映時間，方才她又把手機扔在了酒店，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環顧四周，所有認識的人應該已經進場了，現在徘徊在外面的她一個都不熟悉，沒法叫人來證實自己的身份！”親愛的，你在這裏，我找了好久。”

話音剛落，娜塔莎的胳膊便被人挽起來，做出這大膽舉動的並不是她的朋友或者同事，而是一個她素未謀面的華裔男性。”程臨先生，你好。”工作人員立刻換了副面孔，笑如春風。

被叫做程臨的男人眉目疏朗，有着和娜塔莎一樣的黑髮黑眸，筆挺的黑色西裝顯得身姿挺拔，這個笑起來眼尾輕輕翹起，略帶輕浮表情卻口音溫柔的男人就這樣自然的挽着娜塔莎，另一隻手搭在她手背上，親昵自然，”這是我的女伴，你知道的，為了面子我不得不來看這樣無聊的電影，如果不帶個解悶的漂亮女士該怎麼度過這漫長的兩個小時？好了，現在可以讓我們進去了嗎？””當然可以，這位女士，剛才我冒犯了，請進。”

順着工作人員讓出的道路，娜塔莎被挽着帶進了紅地毯。”我不認識你。”這是她能想到的第一句話。”你可以把我當做一個無名的騎士，幫助處於窘境的女士是我的榮幸。”他側頭微笑，猶如春風拂面，”我叫程臨。””謝謝你解圍。”娜塔莎覺得他的舉止動作實在是太輕浮不正經，飛快的把手從他臂彎里抽出來后，她走到他面前，點頭鄭重道謝。

程臨不以為意，誇張的做了個中世紀騎士鞠躬的動作，”你長得那麼好看，完全可以驕矜一點，不需要那麼客氣，我是不會介意的。””恕我失陪，”娜塔莎不想和他多浪費口舌，首映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再見，騎士先生。””我有榮幸知道你是誰嗎？”程臨追問。”娜塔莎·高，”她回眸一笑，復又轉身邁步離開，邊走邊說，”這部無聊電影的導演。”

這莫名其妙的插曲沒有影響娜塔莎的情緒，總算找到了老伊莫斯，娜塔莎正準備問他都邀請了誰來，可當她看到蕾切爾·莫尼的那一瞬間，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完全忘記想要說的話。”伊莫斯！你找了她來！”她壓低聲音但還是掩蓋不住緊張。”當然，蕾切爾可是美國影評界的總統，這次她是競賽評委會成員，行程可是很緊，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請來。”老伊莫斯回答道。

娜塔莎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當然開心自己的電影這樣被重視，但看到影評界的絕對大腕即將觀賞她的影片，這種感覺還是十分忐忑。

除了蕾切爾，許多美國和歐洲的其他影評人也悉數到場，甚至還有八大製片公司和歐洲製片公司的高層，數不清的記者……這場面讓娜塔莎有些暈眩，因為照例，她要在影片開始前作為導演致辭。

歐洲電影界極其重視導演，他們是導演主導論的擁簇，所以在歐洲，娜塔莎總有說不出的壓力。

緊張的她深呼吸幾下后，聽主持人說到她的名字後走上了放映廳前的小舞台。

台下掌聲響起。”我很榮幸各位能來觀看《第三身份》，作為康城的新客人，我想能得到這樣的關注已經很幸運。”儘管很緊張，但娜塔莎骨子裏的冷靜強大可不是擺設，她把所有其他情緒壓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讓神情自若的大方瀟洒支配身體，”這裏走出了無數世界級導演，我知道我不能重複他們的名字，因為在座很多人都聽過無數次了，恐怕我說出哪怕一個名字你們都想奪門而出。”

適當的幽默效果很好，下面的重量級觀眾們都報以會心一笑。”希望《第三身份》不會讓你們失望，希望我也不會，好了，讓我們一起看看我的第一部作品吧。”

她話語間的輕鬆自如讓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老伊莫斯暗中感慨，他原本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塊礦石，其實並不是，他發現的本身就是一塊幾乎切割好了的鑽石，隨時都能散發光芒。

娜塔莎走下舞台，坐在第一排自己的位置上，影院慢慢變成黑色，屏幕上先是閃過伊莫斯影業的logo和字樣，淡去后，一派清新的美國小鎮風光浮現。

色調柔和溫馨，一點也不像個凜冽的故事。

溫馨是好事，但如何讓溫馨不平淡卻非常困難，而這些資深觀眾的反應似乎是對娜塔莎最好的肯定，所有人屏息凝神，安靜的享受這份甜蜜，從羅伊和妮娜結婚開始，那種恬淡的氣息通過美好的畫面以及精巧的拼接讓人一點也不膩。

音樂的變化和故事急轉直下同時發生，猝不及防。”哦不……”

不知是誰在後面小聲輕呼，就在羅伊決定頂替妮娜的名字那一刻起。

電影畫面中，渾然不覺的妮娜發現昨天寫好的稿子不見了，”親愛的，你看見我的稿子了嗎？”她問的並不焦急，慢悠悠的語氣有着最平實的溫柔，羅伊的面部表情急速變化，凱文的演技精湛足見一斑。”沒有，是不是孩子拿走了？你再找找看。”他解開領帶，指尖還在輕輕顫抖。”隨他去吧，東西總是這樣，找的時候不見，不找的時候又從哪裏冒出來。”妮娜接過羅伊的外套，給了他一個回家的吻，”我做了檸檬烤餅，去嘗嘗。”

此時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底疾呼，想讓妮娜知道真相，然而他們卻只能無助的看着妮娜自己發現這一真相，崩潰的質問羅伊。”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人們怎麼會相信一個沒有念過大學的家庭主婦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他們會選擇相信我，因為你在他們眼中先是一個母親，再是一個妻子，再不會是別的，你一定會輸！”

當經典台詞被羅伊說出，這次，影院裏幾聲零星的嘆息變成了壓抑着的話語。”這混蛋……””怎麼這樣……不敢相信……”

這些資深觀眾要麼是電影業的翹楚，要麼對電影如數家珍，連他們都被震撼到下意識的發出聲音，可見電影之成功！

黑暗中，娜塔莎想觀察其他人的表情，但又不能頻頻回頭，可她聽見身後隱約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妮娜在屏幕里哭泣，海倫的這幕戲讓人難以忘懷，高超的發揮和流暢的情緒，能夠感染幾乎所有人，而娜塔莎在剪輯時，只用樸素的長鏡頭，位置並不變化，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她傴僂着的身體上，讓人心生愛憐。

隨着劇情的推移，矛盾爆發，妮娜將羅伊告上法庭，然而苦於沒有證據，被辯方律師盤問詰難，她無助的看着陪審團，而這時攝像機的位置被娜塔莎巧妙的安排在陪審團應該在的地方，所以當這個畫面出現，觀眾感覺到的，是妮娜無助的望着自己。

這種感覺太讓人痛苦了，你渴望去拯救的那個人和你近在咫尺，卻根本只是一個虛幻，但人的內心卻會被這畫面觸動，這也是電影最神奇的魅力。

而當妮娜和羅伊的大兒子弗蘭茨在法官允許后被當成證人傳召，站在證人席上，他的左手邊是媽媽，右手邊是爸爸，曾經親密的父母此刻是原告與被告，好像站在世界上最遠的距離。鏡頭慢慢向後，廣角將一家三口全部捕捉進來，畫面的震撼讓很多人倒吸一口涼氣。弗蘭茨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聽媽媽講過那個故事的結尾，只要他說的符合妮娜的陳述，那麼妮娜則不是誣告，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但機警的羅伊的律師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詰問時故意引起孩子的恐慌，弗蘭茨放聲大哭，不停的喊着”媽媽，媽媽。”

現場一片混亂。

旁聽席上的人竊竊私語，他們大多數人都用譴責的目光看着妮娜，認為她是個不合格的母親，竟然為了誣告丈夫謀奪名聲財產逼着孩子在法庭上備受折磨，法官不停敲錘，已經有人在高喊”騙子”，羅伊也站了起來。

這時，妮娜跳過原告席，越過法警阻攔，一把將弗蘭茨抱在懷裏，她抱着孩子失聲痛哭，旁聽席上辱罵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法官宣佈休庭，法警一擁而上維持秩序。

不能這樣了……不能這樣……

妮娜回到暫時居住的酒店，腦子裏只有這一個念頭。

她怎麼忍心讓孩子受這樣的折磨？情急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

在那個年代，隨身聽是美國年輕人喜歡的電子產品，卡帶還是最時尚的音樂消費方式，妮娜把隨身聽放在包里做隱藏，假裝去與羅伊和解。

觀眾們看入了迷，他們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緊張是種可以感知的情緒，影院的空氣里似乎都瀰漫了所有人的神經兮兮，甚至能聽到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人的急促呼吸。”羅伊，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妮娜哭着抱住羅伊，”為什麼要拿走那些稿子？難道他們比我重要嗎？難道現在這樣是你想看到的？”

羅伊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不知這是妮娜的佈局，抱着自己的妻子，忍不住流淚懺悔，”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

幾番對話下來，妮娜已經錄到了足夠的證據！

然而，就在妮娜準備全身而退的時候，羅伊發現了她的隨身聽！看見隨身聽錄音鍵按下的狀態，羅伊頓時明白妮娜的用意，窒息般的安靜后，妮娜反應極快的搶過隨身聽，拼了命的往樓下狂奔！

羅伊完全失去理智，一旦這個錄音被當做證據，那麼一切就都完了！

那麼一瞬間，他從床頭拿出□□，上膛，追了出去。

光影錯亂，音樂緊張，鞋底和木質樓梯的碰撞更是扣人心弦，妮娜拼盡全力，就在踏出最後幾步便跑下樓梯時，槍聲響起。

影院內一陣騷動，急促的原聲樂驟停，一切回到安靜。

鏡頭沒有給妮娜，也沒有給羅伊。

一股深紅色的血跡緩緩流動，流過灑落在地的提包，流過裏面裝着的，妮娜的起訴書和證詞資料，鮮血染紅這些證詞，最後將妮娜的名字淹沒。

屏幕在驟然間變回漆黑，哀傷的大提琴旋律緩緩響起，一行行字以此出現在屏幕上。”在妮娜死去后，真相大白””羅伊自首交代了全部””妮娜被美國作家榮譽理事會追授榮譽作家頭銜””這是她的第三身份”

影院燈光亮起，演職人員表在哀慟的樂曲中開始播放。

娜塔莎站起身，轉過頭，看見無數人都在默默流淚，還有很多人張着嘴錯愕的看着屏幕，仍然沒有從震撼中回過神。

不知是誰第一個鼓掌，掌聲此起彼伏，熱烈異常，所有人開始慢慢起立，對着娜塔莎，對着這部電影的導演，報以尊重和欣賞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