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5.17|城
一道天雷由茫茫然不知深處的虛空落下,四下里幽暗的夜空被照得一片雪亮。方圓幾百萬里的土地上,都有人看到了那幾可刺破蒼穹的天劫。罡雷中蘊藏着焚天劫火,在震動天地的咆哮聲中,上霄化道劫的第一道劫雷,浩蕩而下。
葉舒心如止水,乾坤圖在身周徐徐展開。
此時,這張輕盈無比的圖卷彷彿承載了虛空萬雷,其上滿是莊嚴明亮的宏大之力。罡雷落在圖卷上,乾坤圖竟連顫都沒有顫一下,反而將那電蛇捲入圖中,待到第二道天劫時,圖卷中爆發出一道紫色雷霆,直直地與劫雷在半空中相撞。
巨響聲響徹虛空,天穹似乎被撕出了一道巨口,連漫天的星辰都晃動不已。
第三道劫雷緊隨其後,乾坤圖如同一面招展的旗幟般鼓漲起來。圖卷之中,似乎蘊藏着無窮無盡的吸力,劫雷在半空中一陣扭曲,竟化作點點細小的電蛇,就此被乾坤圖吸了進去。
第四、第五和第六道劫雷接連而下,一時之間,葉舒彷彿身處於雷電構成的修羅地獄中,滿空儘是遊走的電蛇。早在預感到天劫即將來臨前,她就離開了瀟雲道人的洞府,來到了一處荒無人煙的山林。
此時,她腳下的土地已盡數翻騰而起,身旁的高山崩毀成了點點碎石,大樹傾倒,百鳥絕跡,在熾熱的劫火烘烤下,連空間都似乎要扭曲了。
但葉舒還是順利渡過了接連三道劫雷,她不敢掉以輕心,運轉法力,讓自己本就圓融的道心愈發平靜。
悄無聲息的,她的身周就出現了一條險峻的石階,小路的盡頭是仙宮玉台,正是修道之人最為渴求的長生逍遙之地。
葉舒拾階而上,初時,那石階尚能容一人通過,走着走着,卻愈來愈小,愈來愈陡。石頭磨琢的階梯更是不斷變幻,一忽兒變成遍佈荊棘的火海,一忽兒又化作白骨處處的九幽。
葉舒雖然是返虛道君,但此時的她就如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沒有無堅不摧的肉身,沒有雄渾穩固的法力,更加沒有種種神奇的道法神通。烈焰、棘刺、山石……數之不盡的痛苦加諸其身,到了最後,她更是走在一條由尖刀構成的繩索上。
這正是第七道劫雷,蘊含著對修士道心的拷問。若沒有一顆萬劫琉璃心,在這天險之路上稍有差池,就會渡劫失敗,化為飛灰。
葉舒的心中一片清明,如同一汪平靜的湖水,恐懼、急躁、憤懣……種種讓人進退失措的情緒一概不曾湧現。她的步伐堅定又平穩,縱使是萬劫加身的痛楚,也不能讓她皺一皺眉。
走着走着,她腳下的繩索消失了。石階的兩旁,出現了一幕幕熟悉的畫面。
一個滿臉驚恐的修士跪在葉舒面前,拚命祈求葉舒不要殺他,但葉舒依舊毫不猶豫地刺出了手中的長劍。
青衣男子倒在葉舒的懷中,他緊緊抓住葉舒的手,胸口插着一把鋒利的短刀,渙散的眼神中是對葉舒的殷切希望。
華麗的朱漆大門被劍氣徹底掀翻,在葉舒盛怒之下的攻擊中,不管是無辜的還是不無辜的,聶家所有族人都含恨而死。
即使知道這件事與大多數弟子無關,但葉舒還是無動於衷地端坐着,將瑤光和青陽兩派的門人趕出了離合山。
……一幕幕,一幀幀,有些事葉舒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其實依舊藏在她的心底。葉舒這漫長的一生中,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嗎?
自然是有的,沒有人從不會後悔。
石階的最後,是那個熟悉的黑衣青年。他輕撫着葉舒的臉頰,手腕上的傷口還未癒合,帶着讓人眼角刺痛的血色。
葉舒想,她做過的錯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石階旁的每一幀畫面都在質問着她——你可曾問心無愧。
她心中是有愧的,葉舒忽然停下了腳步,就在石階驟然朝內壓縮,兩旁的山壁要將她死死夾住時,她再一次腳步平穩地走了起來——但她,絕不會因為悔恨而後退。
她一腳踏出,終於走過了最後一級階梯,剎那間,山壁、石階盡皆消散。葉舒站在那仙宮玉台前,仙宮內是綵衣飄飄、大袖輕揚的仙人,他們恭敬地跪伏在地,請求葉舒走到那仙宮最高處的玉台上。
這正是無數人汲汲以求的最高夢想,只要走上高台,便是天權在握,生死由己,永生永世的長生逍遙。
葉舒只微微一笑,斬仙劍從眉心躍出,一劍劈碎了那尊貴無比的玉台。
仙宮轟然坍塌,自此,第八道劫雷順利渡過。
幽暗混沌的虛空宇宙將葉舒緊緊包圍,強大的威壓從天而降。那威壓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就好像與洪荒一起誕生的力量,亘古不變,渾然一體。
滄元天中,忽然響起了一道悠遠的鐘聲。那鐘聲似乎來自虛空,一切有靈眾生的心中都止不住地戰慄着,為這來自大道的拷問的心驚不已。
最後一道天雷朝葉舒直撲而下,雷火之中,似乎有黑白雙色的輪.盤徐徐轉動。輪.盤直直地映照在葉舒的元神中,和葉舒玉宮中的那面輪.盤交相輝映。
兩面輪.盤甫一接觸,葉舒的元神就劇烈地震顫了起來。她全身的法力都沸騰着,在那無聲的生死之斗中翻滾咆哮,試圖將彼此吞噬。
宇宙開始一寸一寸的崩毀,時空風暴驟起,虛空裂縫乍現。葉舒的前方是幽暗的深淵,後方是恐怖的雷霆,她端坐在黑暗中,只覺得形單影隻,天道、地道、人道,這世間的一切都在排斥着她,不僅要讓她修為盡毀,更要將她打入九幽地獄。
這正是上霄化道劫最關鍵的一步,在大道威壓之下,是就此放棄,還是奮勇向前?
葉舒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玉宮中的黑白輪.盤陡然升起,就在那衝天的力量中,天劫所化的輪.盤瞬間破碎,輪.盤之中,忽然結出了一顆種子。種子飛速長大,在光影的變幻中,長成了一朵黑白雙色的蓮花。
蓮花徐徐降落,落在了葉舒的指尖上。
她的元神猛然一震,就在鴻蒙之中,三千大道永恆不變地運轉着,它虛無縹緲,但又無處不在。它是萬物初始,又是世界終結。它難以觸摸,無法被描述,卻在這一刻,實實在在地被葉舒拈在了指尖。
轟然的雷鳴戛然而止,葉舒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元神似乎並不存在於滄元天中,而是與乾坤大道緊緊相連,以一種玄妙的姿態與天地共存。
她將手一指,層層疊疊的空間紛然湧現,葉舒一步跨出,就來到了燕雲山山頂。
藍衣的女子忽然出現,她身上的氣息玄妙虛幻,似近實遠。謝宣正在全力渡過第七道劫雷,見到此情此景,道心一陣動搖,玉宮中的心魔之種竟隱隱有了爆裂的架勢。
謝宣深諳取捨之道,既然葉舒先於自己渡劫,看來今日是不成了。他咬緊牙關,暗自祭出自己籌謀多年的秘寶。這秘寶可以強行打斷天劫,雖然代價是自己五千年的壽命和全部修為,但總比在天劫下灰飛煙滅要好。
葉舒微微笑了笑:“謝道友,你還是不要白費功夫為好。”
她好像沒有看到天空中的巨大漩渦一樣,神色平靜地穿過雷雨,濺射的電蛇落在葉舒身上,就好像一滴雨落下,連丁點水花都沒有翻起來。
“這就是洞玄天仙的力量……”謝宣喃喃低語。
“是,這就是洞玄天仙的力量。”
在葉舒的話語聲中,謝宣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掐住了。葉舒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站在了天劫範圍內的正中央。
恰在這時,又一道巨大的雷霆轟然墜落。葉舒伸出手,只輕輕一握,那幾可將空間劈裂的天雷竟輕而易舉地消失了。她攤開手掌,只有點點雷電的碎屑飄了下來。
葉舒再將袖一卷,天空中的漩渦猛然收縮,化作一個無比凝聚的小點后,就此消散。雲團開始朝外涌去,燕雲山上,深邃的夜空終於又回到了世人眼前。
謝宣沒有死在天劫下,不過他也沒來的及動用秘寶。
“你為什麼不幹脆讓我死在天劫之下?”一瞬間的驚愕后,謝宣的嘴角又一次掛上了笑容。他感到那股掐住自己的力量越來越大,而他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葉舒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想親手殺你。”
“為了復仇?”
“不。”女人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因為你真的很惹人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謝宣竟然大笑了起來,他的眼前開始陣陣發黑,笑聲也愈發嘶啞,“曾經有一刻,我好像產生了一個錯覺。”他看着葉舒,眸中的瘋狂褪去,留下的卻是讓人看不懂的平靜,“我似乎有一點喜歡你,那大概是謝琰留下來的意識吧……”
但是……他看着那個不為所動的女人,在徹底死亡的前一刻,腦海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到底他的意識和我的意識是不是一樣的,其實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離合山方圓千里的土地,都是九易洲頂尖宗門瀟真派的勢力範圍。因為這片土地豐饒安寧,除了大大小小的修道勢力,還有不少凡人城市。
安豐城的一座道觀前,正排着一條密密麻麻的隊伍。
這道觀是瀟真派在各大城市中設立的,專門用來給有些修道天賦的凡人傳授粗淺法門。今日是道觀每三月例行一次的開啟靈竅的日子,修道士是萬中無一的存在,哪怕九天封禁已經消失,滄元天的靈氣正在慢慢恢復到上古氣象,在如今的九易洲,能開啟靈竅的凡人,一百個人里最多也只能出現十個。
道觀的修士也都知道,這些排隊的傢伙不過是來碰碰運氣罷了,有人幾乎每隔三個月就會來一次,只想着若是有一次自己能成功開啟靈竅,豈不是撞了大運了?
因為這個原因,負責給人開靈竅的修士子都顯得漫不經心。
好說歹說才將方才那個面熟的壯漢打發走,一個年輕修士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揚聲道:“下一個。”
這次來的卻是個小男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樣子,生的俊美可愛。雖然身着一襲普通的布衣,不知道為什麼,卻教人不敢小覷他。
因為這小男孩看起來陌生的緊,修士方才打起精神,點了點下巴:“小娃娃,把你的胳膊伸出來。”
小男孩依言捋起袖子,等那修士將手指放在他的脈門上一試:“咦?”修士驚疑地看了看小男孩,又全神貫注地感知了一番,確定結果與剛才一樣,他不悅地皺起了眉,“小娃娃,你知道這是在幹什麼嗎?”
“知道。”小男孩的聲音還帶着孩童特有的奶氣,卻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視的冷靜,“給求道之人開靈竅。”
“既然你知道……”修士的面色愈發不好,“難不成是來找樂子的?”因為他方才一探之下就發現了,這小男孩已然開了靈竅,而且還不少。
小男孩並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轉過身,看向了高天上的雲端。
修士疑惑地抬起頭,只見那舒捲的雲層中,一個藍衣女修正從天而降。正午的陽光靜好,金輝之中,那女修衣帶飄飄,恍然若仙。
“我只是在等人來……”小男孩的臉上,綻放出一個輕柔的笑容。那女修走到他面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帶我回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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