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魂歸
娜麗塔等了許久，看着莫桑前沒有想要張嘴的意思，手裏的那塊羊肉也應景般尷尬地漸漸涼了下來。她的心裏漸漸有些失落，但卻仍是倔強地舉着手，蜜色臉蛋上甜美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其餘幾人很快便發現這裏的不對，漸漸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蕭逍看着僵持的二人，清了清嗓子，想緩解一下這樣的尷尬，卻聽得南榮垌突然爆出一聲大笑，雙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那塊羊肉來，塞進了自己油汪汪的嘴裏，含混不清道：
“她不吃我吃！”
一時間空氣里只剩下了寂靜。娜麗塔不可置信地看着南榮垌，黑黑長長的眉毛高高揚起，看了看空空的手心，又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莫桑前，微微張開嘴巴卻沒有說出些什麼。
南榮垌坐了回去，拿起桌子上的油茶，咕咚喝了一大口，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莫桑前表面上沒有什麼動靜，實則心裏卻是樂開了花兒：小豆子這次做的好啊！
她清清嗓子，打破了僵局：
“咳咳，那個……他年紀還小，嬸嬸你們大人有大量啊，他就是喜歡吃好吃的！哈哈，是吧……”
娜日格聞言看了女兒一眼，笑道：“這有什麼，喜歡吃啊嬸嬸再給你們做！”
娜麗塔深吸一口氣，轉頭對着莫桑前笑道：“英雄，沒問你叫什麼吶？”
“這個，叫我桑莫就可以了……”莫桑前沒想到她這麼快便換了臉色，真的有些不適應，想了一想后答道。她說話的時候還看了一眼南榮垌，不知道這小正太現在會不會覺得尷尬，可是看了一眼后，莫桑前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
南榮垌認真地低着頭，不停地往手裏送着飯……
莫桑前看着他一如既往的狼吞虎咽，真的不知道他剛才是怎麼那麼迅速地搶過那肉的。
娜麗塔又笑了起來：“桑莫，你真的很厲害！”
莫桑前笑了笑，心想若是你知道我是個女人，又會是什麼反應！但是她還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卻聽得外面一聲大呼：“漠北的族民出來！我們的王今日魂魄歸來，讓我們一起見證這一刻吧！”
頓時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不用看也知道是很多人跑了出來。娜日格聞言很是激動，連話也來不及對客人們說上一聲，便拉着娜麗塔匆匆地跑了出去。
莫桑前不明所以地與蕭逍對視一眼，擦了擦手，兩人一同站起身來，幾步便走到門前，只露出一雙眼睛往外望去：方才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卻是滿滿當當地站滿了人，這些平日裏大聲談笑的漠北人們卻是一個個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地說著話，隨後漸漸地歸於平靜。
她有些吃驚地看着這一切，看來漠北這去世的王上真的在這些人們心裏有着重要的位置，不然的話僅僅憑着威壓是得不到這樣深得民心的。莫桑前突然對這個王上產生了一股濃厚的興趣。
臧樞越手捧着一個小小的盒子走了過來，他的身後是拉起的一面巨大的黑色幔帳，使得廣闊的草原上多了幾分肅穆之感。
他魁梧的身體站定在幔帳中央的位置，掃視着下面的族民，炯炯的目光令人看着便是一陣心驚，與他對視的人們都紛紛低下頭來，心下不由得讚歎這大王子果然有着先王的風範。
隨後臧樞越低沉的聲音響起，帶着深沉的悲涼與滄桑：
“魂歸來兮……”
隨即下面的族人們也都開始召喚，無數的聲音匯聚成一股雄渾古老的音律，撞擊到人的心底去。
婁西陽聽着這似乎是包圍了整個天地的聲音，形狀分明的嘴角深深抿了起來。他扶着阿媽走到了臧樞越身旁，隨後下面族民們探究鄙夷惱怒的目光像是利劍一般射穿了他的身心。
臧儀娜作為聖女，在先王祭禮這種場合是極為重要的，但是她的身旁還站了一個婁西陽。她雖然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但是也察覺到了來自下面的敵意。於是臧儀娜臉上一直都有的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和無奈，她微微垂下了棕褐色的大眼睛。
本來便是看不到的，她的眼睛睜着或閉着，也都是一樣的。
一瞬間她的腦中閃過了一個景象。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寒冷冬日，婁西陽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所期待，除了那個男人，他的生父。他帶着滿面欣喜的笑容來到他們身旁，那雙修長有力的大手還抱起了那個還沾着血氣的、小小的嬰孩，對她道：
“你看，儀娜，這是我們的孩子！”
對，這是我們的孩子，所以我不能……我不能讓他受到傷害……臧儀娜抬起眼睛，看着天上，努力壓抑住心底湧起的一陣陣不安，心底默默虔誠道：
薩滿大神，請您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
莫桑前卻是已經偷偷溜了出來，在最外圍踮起腳尖向前張望着，終於在里一層外一層的人群縫隙里看到了那個面無表情的高大男人。莫桑前有些驚訝的輕聲“啊”了一下，她沒有想過那麼快便能夠再次遇見他。
身旁有人聽到了她的這聲輕呼，轉身過來打量她半晌，道：“誒？你不就是那個馬術很厲害的英雄嗎？”
莫桑前點點頭，正想問問關於婁西陽的事情，卻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
“大將軍什麼時候回來的？”
“將軍？不就是個私生子么？！”對方似乎是很不屑的樣子，嗤笑道：“聖女也沒個聖女的樣子！”
莫桑前聽得一頭霧水，便走了過去，伸手點點那位老兄的肩膀，小聲問道：“請問——這婁將軍和聖女有什麼關係嗎？”
“關係大着呢！母子關係！”那人說著搖搖頭，看着莫桑前：“這位小哥，你不是我們漠北人，可不知道婁西陽有多給我們丟人！身為私生子也就算了，前些日子還和外族的人和談！生生把我們的王給氣倒了！竟然還恬不知恥地站在我們面前！”
莫桑前聞言怔了怔。她從來都不知道，那般豪邁放達的人身上竟然背了這些流言蜚語，他的身世竟是這般尷尬！
“我王的英靈啊……回來吧……你的族民們在召喚你……”
臧儀娜嘴裏念念有聲，蜜色的肌膚在陽光下竟然顯得有些聖潔的味道。莫桑前看着這位母親，發現她的眼睛雖然形狀很美，但是卻顯得空洞無神。
耳旁迴響着那人剛說過的話語，莫桑前忽然感到心裏有些難過。
一陣風猛烈地吹來，天上的雲朵遮住了太陽的光輝，草原之上巨大的黑色幔帳隨着這陣風猛烈擺動，漸漸地幔帳上面顯出了一個人影來。
下面漠北族民紛紛發出一聲驚呼：“王！那是我們的王！”
臧儀娜聽得這般話語，心裏一驚。莫非真的是兄長的魂靈回來了么……
臧樞越看着這一切，頗為激動地叫道：“父王……父王！”
婁西陽離開了人群，站在遠遠的地方觀望着。此時也被這一幕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幔帳之上的人影點了點頭。
頓時草原上一片沸騰，他們的王果真不是凡人，魂靈是回的來的！
臧樞越激動了一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急切地問道：“父王，您到底是為什麼離我們而去的呢？！”
那個人影低下了頭，似乎在沉思着什麼。
草原上一片寂靜。每個人都睜着眼睛看着這神奇的一幕，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莫桑前看着這一切，心裏卻是感到很不對勁。她不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魂靈的存在，然而那幔帳之上的人影卻是真的存在着的。她仔細的看着那個人影，卻發現了他抬起一隻手，指向了遠處。
無數的視線全都齊刷刷投向那個地方，一個藏藍色的人影孤獨地站在那裏。婁西陽見過許多生死，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膽氣也遠非一般人可以比擬，但他現在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指責，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片刻后漠北族人的憤怒便是如潮水一般漫上他們的心頭，紛紛咒罵著那個害王死去的罪魁禍首：
“野種！就知道你幹不了好事！”
“虧你還是個男人！怎麼不與他們血拚到底？！”
“真是該死！你去死吧！”
很多人只是罵他心裏卻是不解恨，於是紛紛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石塊狠狠砸向他：
“償命來！你去死，把我們的王還回來！”
婁西陽沒有躲閃，被一塊石頭砸中了額頭，只覺得眼眶一熱，有什麼液體順着溫熱的血液一起往下流着，一直蔓延到他佈滿青青鬍渣的下巴，滴到草地上。他就這樣站在那裏，承受着來自自己最想保護的族民的無情傷害、無情謾罵，心裏是深深的無奈和悲哀。
……
臧儀娜站在原地，聽得下面的呼喊聲，心裏漸漸明白了一切。她褐色的大眼睛裏流出了痛苦的淚水，身上穿着的那件寬大神袍使得她在風中就像是要隨風而逝一般。她慢慢轉身，看向黑色的幔帳，顫抖着輕聲問道：
“為什麼？你說過的，不怪他……不怪他啊……”
而那個人影卻是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黑色的幔帳被風吹得皺起來，充滿無盡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