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眉間心上】

第72章 【眉間心上】

剛過了中秋節,一場雨落下來,一夜之間氣候就變冷了。

杭州城大街兩旁的花燈還未及撤下,抬頭便可見滿天的燈籠,各式各樣,看得人眼花繚亂。最近幾年,這條街變得比從前更加熱鬧了,尤其是賣吃食的鋪子,生意格外好賺,甚至有大老遠從外地趕來此地置辦店鋪做買賣的。

這緣由還得從定國侯爺說起。

自打三年前百家兵權被削了一半之後,沒隔多久,一家子就舉家遷到杭州來了,百老將軍無官一身輕,侯爺又不理朝政之事,日子過得可算輕鬆自在。

侯府便在此街街北,因聽說侯夫人乃是杭州人士,尤其喜愛吃魚蝦,府上常採買街上的吃食,整整一條街,但凡和食物有關的,生意無一例外的紅火。

定國侯就這麼一位夫人,對其十分寶貝,寵愛之極幾乎滿城皆知。加上最近侯夫人還有了身子,三天兩頭便差人往外面的一家食店裏跑,專挑辣味的野兔、野鴨子之類的菜買。

街頭巷尾的阿婆阿嬸,無事時便坐在門口閑扯,直說侯夫人肚子裏懷的定是個閨女。

“誰說我懷的是女娃娃了?”

七夏站在蒸籠前,咬牙切齒地喝完羊肉湯,把碗遞迴去。

“這些上了年紀的嬸子嬤嬤就愛嚼舌根,胡說八道!”

“是是……你知道她們是胡說,又何必動氣。”擔心她時好時壞的脾氣會影響身子,百里仔細替她將粘在嘴邊的肉沫擦掉,“況且,依我看,是個閨女也沒什麼不好的。”

“當真?”她歪着腦袋看他,還未等回答,就先搖頭哼道,“又騙我……你娘那麼想抱孫子,你定然也想要兒子吧?”

“怎麼會。”百里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兒子女兒有什麼要緊,能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說完,又輕聲問她:“那你呢?你喜歡兒子還是閨女?”

七夏偏過頭,也有些不自然地笑起來:“我和你想的一樣。”

聞言,他淡淡一笑,握着她的手略略收緊。

“還要不要吃點別的?”

七夏正要應聲,忽然想到一會兒還有梅傾酒請的酒宴,遂搖頭道:“還是算了,萬一待會吃不下了怎麼辦?”

“看來你這次是下了決心要狠狠宰他一頓了?”百里付了湯羹的錢,牽着她轉過身朝另一條街慢慢走去。

“難得他來杭州一回,不吃個夠本我怎麼甘心呢?”

他輕輕搖頭,只是笑而不語。

如今七夏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雖穿的是稍寬鬆的衣裳,也看得出小腹上的弧度,平日極少帶她出門,今天算是個例外。

常住的那條街是不能走了,正好酒宴是在另外一處,吃過湯羹,在路上消消食也不錯。

前方的石橋之下,清澈的湖水平靜淌過,映着湖上兩岸的房屋,和四周的人來人往。情景很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一般。

七夏在橋上站定,忽然指着下面,回頭朝他道:“你看,有鴨子!”

他聽罷頷了頷首,石梯下果真有幾隻白毛紅掌的雛鴨跟着只老鴨子悠閑自得的游過。

“小時候我常常和阿姐在那邊洗衣裳。”她無比懷念地歪頭神往道,“說起來,我還悄悄偷過別人家的一隻小雞。”

“沒被人抓到?”他笑問。

“沒有……就是沒能養大。”似乎是想起什麼來,七夏垂頭揪着衣帶,神情淡淡的,“記得那時爹娘凶了我好久,把我鎖在房裏關禁閉,虧得有阿姐替我說情……”

她聲音很輕,步子也緩了許多。

舉目瞧着兩邊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街景,心中確是空落落的,彷彿少了一塊。

百里側目將她表情收在眼底,手指在她手背上不輕不重的摁了一摁。下了石橋,再走不遠即是河坊街,招牌和幌子依舊繁多,只是從前林立的酒樓飯館,眼下大多已成了綉庄布店,鐵鋪當鋪。

身邊行人熙熙攘攘,七夏在一件客店門前停下,仰頭而看。

幌子上那個行楷書的“宿”字已然斑駁,全是風吹雨打過的痕迹,客棧大門緊閉,伸手撫上門扉,指尖儘是一層厚厚的灰。

兩邊的春聯掉了一半掛在空中,大約在很久之前,這裏也曾是個食客如雲的地方吧?

“誒,小七?”

對面的阿諾出來倒殘水,剛打開門就看到她,忙笑道,“有些時日沒看到你了,你怎麼……”

接受到一記清淡的目光,阿諾立時住了嘴,趕緊改口:“哎喲,我這記性……又叫錯了,是侯夫人、侯夫人……”

“你叫我小七都叫了七八年了,改口作甚麼?”七夏擺擺手,偏過頭向百里瞅了一眼,後者只得悠悠轉開視線。

“你別理他。”

“這哪兒能啊……”阿諾撓撓頭,看百里如此態度,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對了,前些天出門賣龍蝦,給你留了兩筐,明兒我就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七夏眼前一亮,撫掌笑道:“真的?那感情好!我月初吃了幾隻,正好沒吃夠呢!”

自從有了身子,她的胃口比平日更好了,幾乎是什麼都想吃。

“對了,還有螃蟹也剩了一筐……”

話音未落,百里忽在旁冷聲打斷:“螃蟹不能吃。”

“誒……”七夏皺起眉來,“為什麼啊?”

“大夫說了,吃蟹活血化瘀,最容易動胎氣。”他沉下臉,肅然道,“這段時間要千萬忌嘴。”

“哦……”見他都這麼說了,儘管秋季這般大好吃蟹季節,七夏也只得忍住,“那好吧。”

“沒事沒事。”阿諾忙替他打圓場,“等明年嘛,明年等入了秋,我給你留兩大筐,保管你吃個夠!”

這邊正說著,不遠處卻是聽到一聲輕喚,七夏和百里同時轉過頭。

臨河一家飯店外,梅傾酒揚手在尚招呼,葉溫如在他身邊站着,長長的青絲梳在腦後,依舊是恬靜安然的模樣。

“溫如!”

一見是她,七夏未及多想,提着裙擺快步小跑過去。百里看得一怔,着實嚇得不輕,急忙跟上拉住她。

“小七,你慢些走!”

眼看到了酒樓邊,她才澀然地拿食指劃了划耳根,“我又忘了……”

抬眼見到百里額頭上都在冒汗,梅傾酒無奈且同情地笑了笑:“都是做娘的人了,怎麼還不長記性?”

“便是不心疼你自個兒……好歹心疼心疼你的百里大哥啊,看着他成日得為了你提心弔膽的,我都覺得累。”

七夏把手背在後,偷眼去瞧他,陽光下,百里鬢邊那一縷白髮顯得尤其突兀,心中驀地一酸。她不動聲色地往他背後退了退,默默伸手去牽他。

“行了。”百里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進去吧。”

酒樓的規格並不大,飯菜對於他幾人來說也只是還好而已。滿滿的叫了一桌子,大多是為了照顧七夏的口味點的。

她近來變得很能吃,人也跟着胖了許多,一張臉又如從前一般圓團團的,瞧着很是可愛。

饒是如此,葉溫如還是被她的胃口驚到。

“小七……”

等吃完了半隻烤鴨,她才弱弱地開口,“你要不要歇一歇?”

“歇什麼,她如今是吃的兩個人的飯,自然食量大一些。”梅傾酒自飲了一杯,不以為意,“依我看,肚子裏的這個,恐怕也是個能吃的。”

“是么……”葉溫如不好多言,只笑道,“我前年生寧兒的時候就不如她吃得多……”

“你怎麼能和她比。”他搖頭嘆道,“你的胃怕還不如她的一半呢……”

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七夏喝了口湯,忽然問道:“咦,你們這回來,怎麼不帶小寧?我也有半年沒見他了,怪想念的。”

葉溫如淡笑道:“本來準備帶他來的,不過老人家喜歡……說是帶來杭州,舟車勞頓對孩子不好。”

“你想念什麼,早晚有一個夠你受的。”梅傾酒把筷子一揚,抬手又給百里倒了一杯,還挑眉問道,“是吧?”

他們倆是上一年有的孩子。

原本梅家夫人對溫如還頗有微詞,一聽說得了孫兒,登時把前塵舊事跑到九霄雲外去了,現下雖不時也還會受她訓斥,但言語間已緩和了許多。而今親事也成了,仍舊在京城裏住着。

“杭州離得這麼遠,怎麼想着要搬來這地方?”小二擺上最後一道菜,是一大盤水煮的白蝦,梅傾酒順手撿了一個,就開始剝殼,隨口便問,“你們將軍府那宅子,現在是王尚書在住……他好像打算拆了重建,嘖嘖……要是你們在京城,要見面也沒這麼麻煩了。”

“京城有什麼好的。”百里看也沒看他,低頭飲酒,“還是江南清靜一些。”

“怎麼,是怨那個姓季的把你家一半的兵權給收了?”他玩笑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聽小七的讓他跟着隨行,真是白白便宜了他……”

“姓季的?”七夏喝罷湯,忽然湊過來好奇道,“哪一個姓季的。”

“你不認識。”梅傾酒敷衍地甩下話來,手裏的蝦剝已經好了,他張口就道,“來,小七,你愛吃的蝦。”

“謝謝!”她滿心歡喜,正要伸手去接,但聽得身邊哐當一聲響,有人一副淡定神色把酒杯擱在桌上,夾了只蝦靜靜的剝殼。

直覺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梅傾酒嘴角微抽,只得把手收回來。

“好好好,你剝你剝……”

從外面回來已經是下午了,家裏偏廳中來了個老大夫在那兒喝茶,據說是常老夫人請的,醫術精湛,能瞧出肚裏到底是男娃還是女娃,吩咐他定要讓大夫瞧一瞧。

百里雖覺得無奈,但人家畢竟都到了,總不能白跑一趟,遂領着七夏由他把了一回脈。

這大夫看上去已過七旬,滿頭白髮,兩指扣在脈門上,一手捏着鬍鬚,半晌無語。

儘管無所謂腹中孩子性別,但看他半日不言,百里還是不禁揪緊擔心。

“大夫?”

“唔……”老大夫此時方抽手回來,略一思索,“侯爺寬心,夫人並無大礙。這娃娃……”

七夏脫口問道:“是男娃還是女娃?”

老者微微一笑,頷首道:“若我瞧得不錯,應當是個女娃。”

她愣了一瞬,展顏朝百里歡快道:“百里大哥,是個女兒!”

他聞言也怔了怔,隨即淡笑着頷首:“嗯。”

“你會喜歡么?”

“當然喜歡。”百里忙道。

七夏握着他的手,兀自歡喜了一陣,驀地又皺起眉,懷疑地瞅了那邊的大夫一眼:“你該不是聽了城裏傳的謠言,也是胡說的吧。”

“笑話,老朽豈會是這種庸醫。”老大夫面色不愉,“夫人若是不信,等孩子生下來就見分曉。”

見她還要說話,百里先開口笑道:“是,今日麻煩您了,診金我會派人奉上。”

“嗯……”老大夫這才勉強點頭,想了想,又對他道,“夫人外出一日,想必腿腳酸疼,早點休息也好。”

隱約聽到他話中有話,百里心頭一沉,佯裝隨意地轉身問七夏:“是么?你腿腳酸不酸?”

她抓抓耳根,原本不覺得酸疼,聽他這麼一說,好像是感到腳踝有點腫脹。七夏老老實實地點頭:“有點……”

他柔聲道:“你先回房睡一覺,我送走大夫再來找你。”

“好。”七夏扯扯他衣袖,“那你早點回來,我還想吃核桃。”

百里抬手在她髮髻上揉了揉,笑着應聲。

“知道了。”

喚了個丫頭來扶着她,許是真的累了,七夏打着呵欠,半靠着丫鬟沒精打采地出了偏廳。

一直看到她在自己視線里不見,百里方才移開目光。

“大夫。”他眉頭微皺,“……內子可是有什麼病症?”

老者默了一陣,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侯夫人早些時候身上可是得過什麼病?”

“是。”百里神色凝重,眸中憂慮,“三年前她中過毒,昏睡了一年,不過如今已經大好了……是不是對胎兒有影響?”

“影響談不上,只是夫人身子受損,將來臨盆之際,可能會吃不少的苦頭……”

他立時一驚,嘴唇發白:“什麼意思?這孩子要不得么?”

老者忙寬慰道:“你別急,還沒到這個地步,我不過是說有這個可能,給你提個醒。這段時間定要好好調理,千萬不能動胎氣。”

“好……”他緩緩頷首,“多謝大夫。”

“客氣了,份內之事而已。”

送走大夫后,百里獨自在廳內坐了許久,眉心被中指摁得發紅,猛地記起七夏說要吃核桃的話,這才起身前去後院尋她。

穿過迴廊,院子裏花草已然凋零,滿目蕭瑟。還沒進屋,站在不遠處已見得房中屋門尚開着,七夏站在案幾前,身邊還有個小廝。

百里正要喚她,猛然看到她滿手鮮紅,顏色觸目驚心,他渾身一顫,快步走過去。

“小七!”

“誒。”七夏還沒抬頭,手腕卻被他握得生疼,百里急得雙目充紅,順着她掌心,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看。

“怎麼搞的!哪裏傷了?!”

一旁的小廝被他這麼一喝,兩腳一軟,哪裏還有膽子說話。

“我我我……老……老爺……不不不……不是……”

“你別凶他啊。”七夏把兩個手掌攤開給他看,笑道,“是硃砂啦!”

百里僵了僵,良久只是定定望着她。

“……真的是硃砂,我不騙你。”見他表情驚訥,七夏趕緊將桌上的毛筆紙張給他瞧,“原本想畫畫來着,托他帶了些硃砂過來,結果不小心沾到了。”

“對對對……”小廝忙不迭承認清白,“老爺,真是這樣……”

思及自己剛剛之舉,百里仍舊氣不打一處來,只喝道:“好好的,用什麼硃砂!”

小廝覺得自己很委屈:“老爺,沒硃砂怎麼畫畫啊……”

“廢話,沒硃砂如何不能畫畫!?”

“是是是……”

眼看他火氣不小,七夏只好輕輕拉了拉他:“你別生氣嘛。”

百里也沒理她這話,厲聲對那小廝道:“還不滾?”

“是是是,滾了,滾了……”幾時看到自家老爺發這麼大脾氣,簡直比老將軍還厲害。小廝哪裏敢多呆,一溜煙就跑了。

七夏探頭張望了一番,搖頭笑道:“幹什麼凶人家,是我想畫畫的呀。”她提筆,沾了黑墨,往他鬢邊白髮上仔細地點了點。

“你看,這樣……”

話音未落,百里卻猛地將她拉入懷中,埋首在她頸窩。

“沒事就好。”

他低低自語。

“你沒事就好。”千金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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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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