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年少心事】
他的初衷不過為了讓她安安靜靜在這兒釣一夜的魚,自己也好脫身,哪裏知道七夏這般性情,竟嫌釣魚麻煩,一頭扎進湖裏,撥開蓮葉,嗖的一下游出老遠。
水面黑暗,再往前就看不太清楚了,百里愣了好一陣,忽而想到,她既住在此地大約也會水,犯不着替她擔憂。現下卻是個好時候,正能溜之大吉,索性不管不問,扭頭便走。
“喂!”
一直在後慢吞吞消食的梅傾酒見得此情此景,行至他身邊,“你真就這麼走了?”
“那不然呢?”百里冷哼道,“還等她上岸燒魚?”
“不是……你把人家姑娘騙到水裏,自己溜了。”梅傾酒忍不住替七夏打抱不平,“這也太不厚道了。
西湖可不是池塘,萬一出什麼事……怎麼辦?”
百里不為所動:“她會水。”
“再會水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她能有多少體力?撐得了多久?”
他腳步微滯,眉峰輕蹙,猶豫少頃後偏頭看了一眼。
就這短短時間裏,原先的岸邊已站了好些個圍觀的路人,皆探頭踮腳,議論紛紛。那湖水裏除了不斷推來的漣漪,什麼也瞧不見。
“真是多事!”
百里從牙縫中蹦出字,忿忿走回去。
梅傾酒遂把眉一揚,悠哉悠哉尾隨而上。
往岸邊站定,百里眉頭深鎖,沿着湖邊又行了一會兒。
“七夏!”
“庄七夏!”
隱約傳來輕微的水花聲響,只是並未得到回應。他凝神向前方黑漆漆的水霧上看去,湖面驀地冒出幾個泡,水波蕩漾。
百里即刻足尖一點,騰空躍起,踏葉而行,轉瞬飛出數丈。只見他不知在何處一頓,彎腰伸手撈了什麼東西,又側返歸來。
梅傾酒還在揣測,前方便有一物啪嗒摔於他腳邊,濕漉漉的,不住淌水。他唬了一跳,定睛細瞧才看清是七夏。
“七老闆沒事吧?”
她肩頭手上沾了水草,模樣甚是狼狽,可臉上卻還一副嘆惋之色。
“你拽我回來作甚麼,我還沒撈上來呢……眼看就要抓到了,那可是一尺半長的大草魚啊,哎。”七夏拿手指比劃給他看,嘖嘖搖頭。
早該知道是多此一舉,百里彈去袖上的水珠,冷聲道:“不怕死的話,你還可以再去一次。”
七夏擰了把頭髮上的水,聽罷倒是笑起來:“還是算了吧,我有點游不動了。萬一淹死在裏頭,被街坊四鄰曉得了,指不定怎麼笑話呢。”
梅傾酒不由發笑:“命都沒了還在乎人家怎麼笑話?”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死了還讓人笑話,這死得可不值當。”七夏將青絲一挽,突然想起什麼,巴巴兒地挪到百里跟前。
“你怎麼跑來拎我上岸呢?是不是擔心我啊?”
“沒有。”
他彈好衣袍,想了想,又補充。
“怕你髒了西湖的水,屆時吃着魚也覺得噁心。”
說完便一挫身,走得乾淨利落。
七夏坐在地上,細細琢磨他話里的含義,繼而轉過頭去問梅傾酒。
“他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
對方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對自己的感覺還真是良好。”
後者莫名地望了望他,也不曉得聽沒聽懂這話。
“七老闆,講真的,百里對你可沒那意思。”
“他還沒說呢。”七夏不死心,“你說的又不算數。”
“原來他親口說了,你就能認?那感情好。”梅傾酒拍拍手站起身,“你等着,我馬上喚他過來。”
“誒誒誒——”七夏忙一把拉住他,“別別……”
她鬆開手,表情難過地看向他處,“好歹現在不說,我心裏還有個念想。”
“……”
到底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平日裏樂呵呵的,忽然間露出這般神色,梅傾酒看了也覺得有些不是個滋味。
“七老闆,你就死了這條心罷。”
他攤手,無奈道:“百里過幾日便要離開杭州了,你如今再怎麼對他好,也是無用。”
“什麼?”七夏愕然抬頭,“他要走了啊?”
從外頭回來的七夏,精神一直處於恍惚狀態。
庄月蓉瞧不出她這是遭了什麼事,渾身濕漉漉的,問什麼也不說,只草草洗了個澡,就往床上一倒,挺屍睡覺。
第二日起得晚,起了也仍舊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然而難得的是,她竟沒再跑出去尋百里,不過一個人坐在灶前,時不時添點柴,托腮發獃。
“小七。”午間用飯之時,她終是忍不住開口,“你和……百里公子,可是吵架了?”
七夏捧着碗,嘴裏的飯嚼都沒嚼,悶悶地搖頭。
“沒有。”
庄月蓉放下筷子,輕握住她的手,柔聲問:“那是怎麼不高興呢?跟姐說說,姐給你分擔分擔。”
“阿姐,你這回幫不了我了。”七夏咽下米飯,長嘆一聲,眼睛裏難過得都快溢出水來,“百里大哥他要走了。”
瞅她那表情,還以為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聽得這緣由,庄月蓉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走了不正好么?也斷了你的念想。”
她氣道:“為什麼啊!”
庄月蓉並未多想:“這能有什麼為什麼?你和他門不當戶不對,本就成不了的事,早些放下,總好過等陷得深了,再傷心再難過。”
“你怎麼能這麼絕對,你就知道我們一定成不了了?”七夏忿忿盯着她,鼻中抽了兩聲,抬頭在四周掃了一圈,遷怒道:
“你們都叫我死心,我就偏偏不!”
她又回過頭:“我長這麼大,頭一回喜歡一個人,你不寬慰就算了,還老說風涼話。看我不能跟着他,你就這麼高興么!”越說越傷心,乾脆連飯也不吃了,轉身負氣回房。
“小七……”
兩位老闆娘吵架,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在旁的夥計全嚇傻了眼。
桌邊就剩庄月蓉一言不發的望着飯菜,大約瞧她表情很是受傷,廚子阿諾忙開口勸道:
“老闆娘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小七她年紀還小,難免帶了點孩子脾氣,等往後想通了就明白你對她的好了。”
庄月蓉卻忽然搖了搖頭。
“她話也沒說錯。”
起初只當七夏對百里不過是崇敬之情,不曾料到這打擊對她如此之深,恐怕是心裏真心喜歡他。
庄月蓉澀然一笑:“人這一輩子,能遇上自己喜歡的人着實不容易。我不是她,這種事的確不能替她做主……是我太性急。”
聞她此言,在場眾人都沒敢再搭腔。
但凡久居杭州的,基本聽過她莊家一些往事。這客棧乃是數年前月老闆與她先夫一同經營的,那時候的名氣雖不如現在這般響亮,不過夫唱婦隨,相持相伴,亦算一段佳話。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幾年前因一場重病,她夫婿撒手人寰。兩人連個孩子也沒留下。
庄月蓉畢竟還年輕,此後曾有不少冰人上門做媒,但無論怎麼說,她也沒鬆口。瞧着是想守一輩子的寡了。
月老闆是個重情之人,見自己的妹子對心上人一心一意,大約也想起一些往事。
別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多嘴,一干夥計也就識相的緘口不語,保持沉默。
接連三天日子過得又平又順,安靜得有點異常。
以往多少法子都使了也沒把七夏趕走,這會兒什麼也沒做,她反而消停了。儘管感到一絲絲不適應,但百里琢磨着對方到底是個小姑娘,可能是興頭過去了,總算良心發現再不做這些吃力不討好之事。
於己於他皆受益,何樂而不為。
這日,行李收拾妥當,將至城門口。梅傾酒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回頭又望了一陣。
“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笑道:“這庄姑娘性子可夠極端的啊,說來來,說走走,半分不拖泥帶水。”
“她能想通那是再好不過。”百里淡淡睇他一眼,“倒是你……你又跟來作甚麼?”
“你不是要回京么?”梅傾酒緊了緊肩上包袱,“我順道與你一塊兒,咱們路上走也不寂寞不是?”
百里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在下素來喜靜。”
“你喜靜我不喜啊……一個人回去多沒意思。”出了城門,見官道兩旁草木青蔥,山水為黛,梅傾酒心情大好。
“哎呀,好風好景好天氣……這會兒要能聽個小曲兒便更妙了。”
百里冷眸看去:“梅大少爺出行,不乘馬車不帶小廝,倒真是奇了。”
“誒,難得撇開瑣事,再帶上小廝那遊山玩水可就不美了……我這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他煞有介事地擺擺手指。
“更何況,百里少將軍這不是一向行事低調么?我這可是為了你着想啊。”
“這麼說我還該謝謝你?”
梅傾酒立馬羞澀地別開臉:“誒,不謝不謝,太客氣了。”
此人是不要臉慣了,百里也見怪不怪。
走到城郊,再往前便是歸雲縣,離杭州城不遠,腳程快的話,今天傍晚就能趕到。原本他是打算買一匹馬,圖個便捷,可又恐洛知府發覺,再打草驚蛇便會越加麻煩。
故而一番思索之後還是選擇步行,橫豎也不着急回去,若能沿途得到有關密謀造反之人的線索就再好不過。
梅傾酒是懂享受的,對山山水水,吃吃喝喝格外鍾情,一路上侃侃而談,不是吟詩就是作詞,若不是手邊缺點工具,只怕還要撫琴吹笛,奏上一曲。
正午時候,兩人湊合著乾糧糕點填飽肚子。雖是今早就命人做好的炸荷花酥,但吃着終歸不如七夏做的綠豆糕。
嘗過一回好的,再吃其他東西總有個比較,梅傾酒很是想念。
“庄姑娘手藝了得,要是能請來做我家的廚子就好了……”
百里輕蔑笑道:“你對她還很感興趣么。”
“我可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梅傾酒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確,“不像百里大公子這麼不懂風情。”
“那真是可惜了,該讓她跟着你的。”
“君子不奪人所好。”他朗聲一笑,“她若真那麼容易移情別戀,也就沒意思了。”
兩人說談之際,一陣微風拂過,樹林間葉片摩擦沙沙作響,百里忽然住了聲,眉峰一擰,轉目看向別處。
“怎麼……”
梅傾酒剛要開口問,卻被他揚手的動作打斷。
只見他臉色微沉,移步走到身後幾丈開外的一棵老槐前,冷聲喝道: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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