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菩薩低眉意(4)
溫寒站在付明面前,胸口劇烈起伏。
就在剛才,她親眼看見付明去摸后腰上的槍,頭腦空白的一刻衝上來,連拿椅子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這麼干。
然後怎麼辦……她根本沒考慮。
付明眯起眼睛,目光危險地看溫寒,猛站起來,溫寒嚇得倒退兩步。程牧雲一把扭住他的手臂,咚地一聲,將他狠狠按在地板上。
在燭火里,他看到付明腰后的槍,一聲不吭抽出,扔出去。
咚地一聲,槍撞上牆壁。
“殺了我沒什麼用,你該清楚,即使我死在這裏,也會有人繼續盯着你們四個,直到找出那個內鬼。”他俯身,低聲在付明耳邊說。
付明想要掙扎,完全動不了:“我知道,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知道就保持沉默。”他聲音里沒有任何溫度。
“真沒想到,十年後你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劃在你的狩獵範圍內,”付明臉貼着冰冷的地面,“程牧雲,我和你出生入死多少次!陳淵心甘情願保護你多少年!小庄才十九歲!”他說著轉過頭,“我不知道那個周周是你什麼人,可死在尼泊爾的周克,才二十二歲!你懷疑我們?你懷疑我們幾個?!”
付明的聲音都啞了。
“是,我懷疑你們幾個。”他很乾脆地回答。
是的,每個人都無條件信任他程牧雲,可他,就是親自從這些完全信任自己的兄弟里找出了四個懷疑人。
這算不算是另一種背叛?他不知道。
他不是聖人。
他只知道,必須犧牲小部分人,來保護大部分人。哪怕這一小部分人都是他最核心、最親密的兄弟。
樓下,有火光閃現。
那些苦行僧不知道在做什麼,升起了火堆,開始誦經。
深夜裏突然而至的篝火火光,還有那些聽不懂的異域經文,讓這裏的氣氛更詭異。
溫寒拚命消化着他們說的話。
每一句都是重要信息。
這裏,出現的四個人。從加德滿都起就跟隨程牧雲腳步的讓她很介意的周周,在火車上幫過她的小庄和付明,還有在山谷深夜和周克互相調侃的陳淵……
她還以為他們四個是程牧雲最好的朋友。
可現在,付明和程牧雲的對話告訴她:他們四個中,有一個人是叛徒,是背叛程牧雲的人。
程牧雲這一趟行程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這個人?
程牧雲抬眼,看溫寒,溫寒眼中的各種混亂都落在他的眼裏。
也許面前的這個女孩在為自己終於知道了一些事情而豁然開朗,但她並不知道,保護她的那層迷霧也散去了。
付明是故意的,故意讓溫寒聽到這些。
這是一種報復,付明那小子的報復心一直很重。
很多話,在溫寒上樓之後他都沒必要說出來。所以在他說每一句的時候,程牧雲都盡量簡短而直接。
可核心信息還是都讓她聽到了。
程牧雲在思考一種可能性,能不能現在就送走她,畢竟她知道了這些,讓她繼續像一張白紙似的和這四個人演戲太難了。
但顯然,這種可能性為零。
他一言不發鬆開付明,順便踢了他一腳:“要到你想要的答案,就給我乖乖回去繼續演戲,向我證明你不是背叛過大家的人。”語氣雖然輕鬆,目光卻是冷的。
剛才付明的憤怒不是假的。
可程牧雲的態度也說明了,他到現在為止不相信任何一個人。
付明爬起來,活動着自己的手臂,完全不理會程牧雲當面給的這個台階:“我來,是想勸你好好想想,周克的死就是老天給你的警告。你這麼固執,最後我們四個都可能死在這兒,成全你。”付明深看了程牧雲一眼,不再多說什麼,走向樓梯。
經過溫寒身邊的一瞬,溫寒被他的戾氣煞到,倒退半步。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可不知道如何開口,從哪裏切入。
當這裏只剩下她和程牧雲,溫寒終於鎮定了點,小聲問:“你沒事吧?”程牧雲起身,拎起襯衫,一粒粒繫上紐扣:“你剛才聽懂了什麼?”
聽懂什麼?
溫寒心跳有些快,輕聲說:“你們分開了十年,這次你回來,讓他們四個人來這裏,是為了……抓內鬼,他們四個裏有一個是叛徒。”
“還有嗎?”
“付明和你從小就認識,關係很好,他姐姐是因為你被公訴判了死刑。那個陳淵是一直保護你的人。還有,”她一邊輕聲說著,一邊在腦海里拼湊付明在咖啡種植園和這個房間裏說得所有話,“他很生氣,因為你懷疑他們四個,所以他今晚來找你理論。”
她盡量用了“理論”這個詞,草草帶過兩個人剛才的衝突。
“還有嗎?”
還有?好像沒什麼有用的信息了:“你……小時候犯過什麼大錯,坐過牢,應該是在14到16歲之間?”
她記得,莫斯科在14歲以下不會追究刑事責任,年滿16歲開始承擔刑事責任。而中間的兩年是灰色地帶,要很嚴重的罪行才會被起訴,但會酌情量刑。
感謝隔壁鄰居那幾個惹是生非的少年,讓她知道這些。
程牧雲的過去,通過這個叫付明的假喇嘛,在她的面前慢慢變得清晰。從小犯過錯,坐過牢,後來為了贖罪而守戒……念過大學,不知道有沒有讀完,如果救過這個莊園的大兒子,那應該在大學時就開始過上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十年前出家,十年後回來……找叛徒。
就在上樓前,他還在給她講印度的老鼠廟。
經過一層走廊時,還在用苦行僧逗她。
可是現在,這個男人突然就變得真實而立體,他從哪裏來,經歷過什麼,現在要做什麼。
她全知道了。
可溫寒覺得,程牧雲這個人不會有這麼無動於衷。付明說得沒錯,四個人之中只有一個是叛徒,那還有三個是無辜的。如果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被這麼懷疑一定會心寒。她甚至能理解付明剛才的憤怒。
程牧雲走過來。
屋內的燭火,屋外的篝火,交織在這個空間裏。
“你看我的眼神,”他握住她右手,低頭,輕吻她的手心,“像看着一隻受傷的野貓。”
她蜷起手指:“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保護好你自己,就像在加德滿都你瞞過所有人和我鬼混。我知道,這點你最擅長,”他輕聲說,“我說過,我根本無法忍受你的身體變得冰冷僵硬,沒有生命。”
他上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說服她獨自逃出小住店,獨自逃命。
現在……
溫寒聽着這種話,本能地不安。
可就像程牧雲所說,自己最擅長的就是假裝鎮定。她想,安慰他、支持他的最好方式,就是如他所說,演好自己這樣一張白紙的角色。溫寒長呼出口氣,輕拍自己胸口:“剛才我打他,把自己嚇死了。”
程牧雲不置可否,她連老鼠都能那麼怕。
她又去看窗外的光:“我還沒和苦行僧打過交道,上個月來印度,他們都很怕苦行僧。你能帶我下樓去看看嗎?”
程牧雲聳肩:“沒問題,我和他們很熟。”
兩人並肩下樓,溫寒想了各種問題問他,比如為什麼這裏會有苦行僧,再比如,為什麼程牧雲和他們很熟,再比如……程牧雲還是頭一次覺得她挺可愛,尤其是這種刻意的粉飾-太平。
他告訴溫寒:這個莊園的主人幾年前就想要正式出家,一直被家人阻攔,今年終於說服所有的家人,開始準備儀式。
這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盛會。
到場人數會有十幾萬人,會雇傭兩三萬工作人員。
而住在這裏的苦行僧們都是匯聚在這裏,為了這個月的儀式。畢竟在印度,苦行僧被看作神的使者,是聖人,很受尊敬。
他們到樓下,程牧雲盤膝而坐。
溫寒挨着他,剛坐下,就有個僧人起身走來,友好地為溫寒在額頭點上了一點吉祥痣。溫寒誠惶誠恐地合掌感謝,然後縮了縮脖子,對程牧雲笑了,悄悄問:“大和尚,好看嗎?”
程牧雲也笑着,將雙手合十,對她微微頷首:“可顛倒眾生。”
此時的他,目光比火還炙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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