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甘
天地慈悲,眾神慈憫,善哉。這是我再次悠悠醒轉,有所意識時的第一個想法。
那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的不如意,那麼多的不甘呢?
不甘呢?又是什麼?
我身子的感覺逐漸回來了,被水泡着的感覺也突然消失了,仿若剛才一切都是幻覺。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背貼在了什麼地方,更可能是自己還躺在床上或者哪裏。只是眼皮還未睜開吧,眼前依然一片黑暗,那種極為敏感的聽力也消失了。當我意識到這些,我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變得輕盈,似乎還在哪裏飄蕩。嗯,自己現在就躺在哪裏,而魂兒還在飄着盪着着不了床吧。知道了這個,我也不着急了,就安靜閉着眼躺着,或者是背靠着哪裏。
是的,我一點不着急忙慌,因為久病纏身,我很是試過幾次這種身子極虛,彷彿魂不附體的感覺。在第一次的急病險死之後,我就已經能夠習慣。那時候應該才幾歲,父母兄弟仍在,我還未遇見初戀。在我還不認得美好,還不懂得珍惜美好的時候,在我還不明白死是什麼的時候,卻已經體驗過死亡。可是那次死亡,在美好的庇護之下,並沒有帶給我什麼失去。世間最大最強的死亡,也沒有帶走我什麼。也許就是因為那次經歷,才讓我花了太多時間,去學會珍惜,所以,才會在之後,一敗再敗,直至一無所有。
是這樣嗎?
也許真的是將死言善,雖然好似又沒有死去,但是這時候,我卻難得地琢磨明白了一些自己的失敗。方才神仙們道理說了一大堆,其實我並不能完全理解,甚至記不太全,但是還是給了我一些明悟——不作不死,是否只是因為我不懂珍惜,才會淪落至此?
我不知道自己的明悟或者說胡思亂想持續了多久,實際上我的清醒持續了應該沒一會,然後我就開始眩暈,在魂不附體的虛浮感覺中還會眩暈實在有些奇怪——我被弱水溺暈了?
眩暈中還胡思亂想的我陡然渾身一涼,不自覺地睜開了眼睛,卻驚奇地發現自己正在九天之上,而且我突然有了360度廣角的視角——我看見了兩個自己,一個渾身濕透兩眼不斷流下淚水,一個滿臉淡漠兩眼平和寧定。兩個我都在九天之上,面對面地看着,卻都不說話。附近上下左右遠近,一雙雙神色各異的眼睛都往兩個我這邊看了過來,有兇狠的,有憤怒的,有悲傷的,有喜悅的,有寧定的,也有死人一般的眼睛。
這些眼神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我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卻突然發現地面處有一個又黑又瘦怪異無比的,臉面卻十分朦朧的,只有一雙死魚一般的眼珠子看得清的矮個子從下面飛速地飛了上來,對我,或者說兩個我點了點頭,笑了,說了幾句讓人聽不懂的話。兩個我卻都齊齊伸手向他,他卻又哭了,說了一句我聽懂了的話:我不甘。卻還是左右手各握住了一個我的手,然後他開始不斷哭泣,不斷笑,怪異的身體卻不斷地化為星星點點的黑光消失着,只有他的最後一句話,依然繚繞在我的耳內——
我不甘!
那怪人終於在我眼前徹底消失,而我的眼前卻突然開始出現很多光怪陸離的,如同夢境的東西。從一點白光之中炸開,開始不斷演繹。
炸出來的畫面實在太多了,多得我只能在眩暈中不明所以和發獃。直到又看見一抹乾乾淨凈的校服之後,我才陡然驚醒過來。千鈞一般的眼皮不自覺地翻動了一下,有點光亮投入了我的眼睛,我終於確定自己是重生了,而且這次的特效明顯高端大氣上檔次了起來,看來不是隨意糊弄我的小神仙,於是我頓感欣慰。
還未欣慰一會,慢慢清晰的視線里卻陡然看見一張老樹皮一般青黑而又乾癟的恐怖老臉,老臉上兩團詭異的青光正盯着我看,和影視中加了無數負面特效的邪惡樹人倒是差不了多少,duang地一下嚇了我老大一跳。
對面的老臉似乎也被什麼嚇了一跳,一個幽深的偶有幾顆可能是牙齒的黑色豆芽的嘴巴大張,眼眶裏兩團青光一陣閃爍,發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怪異而低沉、嘶啞的吼叫。
這一聲嘶吼直刺耳膜,效果比看3D恐怖片刺激太多了。也許是刺激過頭了,我剛才還有些虛浮的感覺隨着怪物的這一聲嘶吼迅速回歸了來。這種突然的回歸,帶來的是突然的痛苦,渾身的酸麻,尤其是一些地方彷彿被撕開了皮肉,還澆上了鹽水辣椒水一般地火辣辣地痛苦!我雖然沒有體驗過這種酷刑,但是我現在就是知道這種酷刑不如我現在痛苦的十分之一。痛苦,痛苦,痛苦,無邊的痛苦讓我一下崩潰了。
這種崩潰持續了不到一秒,我就變得無比清醒,但這種清醒只是讓我更加地仔細地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我心中甚至沒法抽出一點時間罵個娘來轉移一下注意力,只是痛苦得大腦一片空白。我想哭叫,可是我的嘴巴似乎如同鯰魚一般地張了幾下,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叫不出來。倒是我面前的怪物,在尖嘯之後,似乎也是極其痛苦地扭動起來,一些黑色的或者青灰色的,不知道是液體還是粉末的的東西大片大片地從他倒吊的身體上脫落,落向了下面不知道哪裏,而它掉落的灰,也迷濛了本來的一些類似黃色燈泡的光源。更恐怖的是,它頭上開始長出一絲絲的異物,好似細藤,又好似傳說中的美杜莎的蛇發。
是的,我看得見它了,它是一個被捆住了手腳倒吊著的可憐怪物,黑漆漆的,如同一隻被綁縛的黑狗一樣痛苦地嘶叫扭動着。這是我空白的腦子唯一具有的觀察能力給我的信息。我在痛苦中看着怪物掙扎了接近十分鐘,直到他身上沒有液體流出,粉末一樣的東西也不再見到,我的腦子似乎才突然重新有了思維。
“我是誰?我是吳寧負。”
這是我第一個想法,然後我馬上否決自己:“不對,我不是吳寧負,我是……我是誰來着,哦對了,我早忘記自己的名字了,叫吳寧負好像也不錯?如此地健忘和猶疑,話說我會不會分不清裂葛藤和烈葛藤了?”
“什麼什麼藤?我說的是什麼鬼?哦,我真的分不清給豬吃的和給幼龍吃的東西了,這可怎麼辦?謝爾頓先生會生氣的。”
“不行!我怎麼能記得這些瑣碎的東西,怎麼能管這種瑣碎的小事,我可是要成為了不起的人的!可是……”我悚然一驚,發現自己的腦海中多了很多本不應該有的東西,一些我本來知道的,記得的東西,和一些剛知道的,剛記得的東西,紛至沓來。我的臉越來越麻,我知道這是因為血色漸退,而我的心率也開始不正常,一時如雷鳴,一時已驟停。
我看着面前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下來的怪物,它的臉色也越來越白,它那張青灰的樹皮臉能白那麼一霎也是很神奇,而它眼眶裏兩團青光越來越暗,它那仿若變形的橡膠圈的嘴唇顫抖着,好半天才沙啞地問出了聲音:“你是誰?”
“我……我是你啊,我是吳寧負,你……也是吳寧負。”我心中沉默回應,看着怪物的兩團青光已經暗淡,變成了兩顆渾濁的,如同魚目一般的眼珠子,那青灰的瞳仁看着我,兩行苦淚從它眼角流出,卻因為倒吊,往它額頭的溝溝壑壑流去。
“你是吳寧負,你死了,你活了,你……變成怪物了!”我默念。
“很正常啊,不是說了大悲大苦大惡之路了嗎,變成怪物……還不如喵?”
我呵呵一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者等天上再次巨響。
知道一個人的心理承受極限是多少嗎?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這麼盯着眼前的怪物,他也盯着我。各自似乎都在等着什麼,他,應該就是剛才九天之上那個消失了的黑瘦干小的人,他在等什麼?和我一眼,等變化。
等着我重新回去弱水?等着他復活?等着……我的仙子給我安排的路,並沒有那麼糟糕?
真的,我不信我的仙子會這樣安排我,九九八十一難也罷,但是沒必要做相貌如此醜惡的吧?這樣……如何配得上去找……
我沉默了很久,可是我依然不知道作為普通人的我心裏承受極限是多少。
這種酸的痛的煩悶的感覺是什麼?我又想。
我會得抑鬱症,或者精神分裂的,我這樣想。
我覺得我其實還算冷靜,起碼沒有馬上咬舌自盡,我是這樣想的。可是我面前的怪物突然奮力掙動,一腦袋往我撞來,我的額頭與他相碰,只聽嘩啦一聲脆響,面前的怪物上半身支離破碎,變成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往下面不知道哪裏去了,可是它的下半身,也就是我的下半身,依然映在了那片未撞碎的玻璃鏡子上。它晃動着,晃動最大幅度的時候,我又看見了自己怪物的臉,那額頭已經遍佈青灰色的淚!
不甘是什麼?命運給你美好和希望,給你一切虛幻,讓你安樂愉快,風花雪月,再給你一切變故,給你一切真實,魑魅魍魎,玩弄你於股掌之間——你掙扎徘徊,乃至憤而離世,卻進入了另一個更加無趣的輪迴,你的感覺?
是不甘,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