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打
夏衍先生說,包身工是“灌裝了的勞動力”,“早上五點鐘由打雜的或者老闆把她們送進工廠,晚上六點鐘接領回來,她們就永遠沒有和外頭人接觸的機會。”蘇雪倩真正穿越進來了以後才知道,夏衍先生還是把情況寫輕了的,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體驗過早五晚六的幸福生活,她正常的工作時間是早五晚十二,中間連上廁所都必須去“打雜的”那裏領牌子,視對方的心情決定放不放人。
“王大哥,您行行好吧,我真的憋得受不了了!”被大家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正啞着嗓子向“打雜的”討饒。
“X的!”“打雜的”抬起一腳便狠踹過去,小福子不及躲閃,很不幸地叫他正面擊在了肋骨上,“喀拉”一聲,骨頭髮出悚然的聲響。
小福子馬上彎下腰去,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
“豬玀!”“打雜的”看也不看,歪着頭又一拳砸到她腦門上,直將她掀翻在地,“這是給你長點記性,什麼‘王大哥’,你配做我妹子?呸!以後要叫老子‘王先生’!給我記清楚了,再叫錯老子要你的命!”
這位王打雜原是小福子的老鄉,也是貧戶出身,因為下手狠得了紗廠老闆的賞識便囂張了起來,自以為高人一等,平生最討厭別人“不尊重”他。
蘇雪倩將新拆包的一卷生絲放到案板上,默不作聲地在心底里為小福子祈禱:但願肋骨沒被踢斷,要是斷了肋骨可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小福子歪倒在地上,手壓着被踢到的位置,試了好幾回都沒能成功地站起來。身體與地板相接的地方,汗水畫出了一個完整的人形。
“王先生”似笑非笑:“豬玀,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這句簡單的話起了神奇的效果。
話音剛落,就見小福子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從地上跳了起來,瘦地只剩一副骨架的身體像樹葉般又搖又顫,好半天才咬牙將雙腿趴開勉力支住,忽然又“哎喲!”一聲尖叫,功虧一簣摔回地板上。
沒有人敢去扶她。在場的其他包身工都把頭垂地低低地,小心地躲避着“王先生”的視線,唯恐一個不注意便被遷怒。
“裝什麼裝!”剛才還笑眯眯的“王先生”變臉比翻書還快,隨手從桌上操起個鋼錠作勢要砸。
這一下挨到頭上,得有多疼啊——
“你住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夏灼華突然就從王打雜的身後竄了出來,竟大膽地朝他拿着錠子的手上用力一推……
眾包身工們就這麼眼睜睜看着那鋼製的兇器“咕嚕嚕”滾了數圈,跌進了地板與儲物櫃間的夾縫裏。
“阿彌陀佛啊,這珠花是不要命了嗎?”站在蘇雪倩旁邊的蘆柴棒倒抽一口涼氣。
立竿見影地,整個工房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般躁動起來。包身工們竊竊私語:“這人新來的?”
“以前沒見過她,膽兒真肥,還不知道厲害吧?”
“她跟小福子今天都別想活了!”
……
蘇雪倩皺起了眉。她是親眼見過“王先生”打死人的,算來也才剛過去兩個月時間。那個來自河南的小姑娘包身契上寫的年齡是十四歲,實際上據說才十一歲多,因為錯把絲頭的方向接反,做壞了一匹料子,連累“王先生”扣了三角錢,居然就被他用那匹壞料蒙住頭半打半悶地弄死了。
“拿摩溫”讓蘇雪倩和另一個叫燕子的包身工把屍體搬到廠房門口的鐵欄處“示眾”時,膽小的燕子不小心將蒙在頭上的布扯帶開了一寸,裏邊死人才有的鐵青臉色與伸舌瞪目的慘狀讓蘇雪倩連做了十幾天的噩夢。
今天,悲劇會重演嗎?蘇雪倩打了個寒顫。
“賤人!反了你!”“王先生”像個被點着了的爆竹般暴跳起來,猛地提拳重擊在夏灼華的胸口,還沒等她站穩,又衝過去抓住她的頭髮,向上提起,然後突然屈膝撞在她的肚子上,接着,彎起右手肘直逼她的下巴!
那一下至少有五十來斤的力道!
“咳咳!”被傷到氣管的夏灼華如同破舊的風筒一般咳嗽起來,但災難遠沒有結束,“王先生”獰笑着,濫罵著,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的脊背撞到後面坑窪不平的牆壁上,右手鉗住脖子,左手朝着她還未從昨晚燕姐的拳腳下恢復過來的臉頰奮力一抽,“啪!”,作用力讓夏灼華的身體以脖子為拐點彎成了一個不規則折線型。
“活的不耐煩了是吧?爺給你鬆鬆骨!”“王先生”故意將手一松,夏灼華的身體毫無抵抗地自由落體,她的屁股剛沾上地板,暴雨一般的拳腳便從上下左右各個方向招呼了過來。
“你不能……打……”夏灼華的話斷斷續續,根本聽不清意思,而且大多都被沒有間歇的毒打重新揍回了肚子裏,最後只剩下哭腔。
真慘!蘇雪倩看不下去了,微偏過頭,正巧看見小福子掙扎着站起來。她弓着身子,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就是淚珠滑落臉頰滴到地上也顧不上擦。她向來怯懦,恐懼吸盡了知恩圖報的勇氣,她強拖着一雙因感染而爛了的腳一點點往自己的崗位上挪,希望能抓住“王先生”教訓夏灼華的空擋回到安全的位置上。
“作孽啊!”叫宋晴的包身工嘆了一句,轉過身將一匹完成了的料子從機器出貨口上卸下,藉機朝蘇雪倩的左肩上搭了一把,“別看了,先管好自己吧。不然今天的活完不成,下一個挨打的就是你了。”
蘇雪倩心知她說的有理,趕緊朝她笑笑作為感謝,凝神接起線頭來。
可是耳邊,夏灼華的哭叫與“王先生”的罵聲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