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大上海最繁華的歌舞廳“歡樂門”斜對面,有一個被七尺闊、十二尺深的紅磚牆嚴密地封鎖起來的“罐頭”。
人們稱它為東洋紗廠。
一條叫做水門汀的小巷橫貫而過,左右兩邊都是一色一樣的一樓一底的房屋,統共一百六十戶,塞滿了蓬頭的,赤腳的,散發著尿味的,衣不遮體的女人們。與圍牆外愛潔凈、害羞的同類不同,住在這裏的這些習慣於光着上身爭奪水龍頭,塔拉着沒鬆緊帶的褲子搶飯,以及頭靠在惡臭的馬桶蓋上酣然入夢。
她們是這裏的原住民,正式的名稱是“包身工”,但是除了她們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更喜歡另一個簡潔的稱謂——“豬玀”。
“拆鋪啦!都給我起來,你們這群豬玀!”
“豬玀!去燒水,再打哈欠小心我抽你!”
“頭痛?少給老子裝!豬玀也懂得頭痛?一盆子冷水下去,什麼痛都沒了!”
清晨四點一刻準時起床,十二小時高強度工作,兩粥一飯,全年無休,不存在生病,麻木到忘了抱怨。她們,是工業化大生產中最盡職的螺絲釘。
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得,圍牆內是怎樣豬狗不如的生活。
蘇雪倩來到東洋紗廠已經三個月,因身材瘦小常搶不到粥喝,此刻正發著四十幾度的高燒,腦袋昏沉,死狗一般蜷縮在角落裏挺屍。離她三米開外,更靠近門的地方,還躺着另一個同病相憐的傢伙,脫了人形,全無血色,渾身觸了電般地哆嗦,不曉得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抽搐。
她很有名,凡是看過《包身工》的人應該都認識她。
蘆柴棒,一個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歲,被所有人忘記了真實姓名的人。
“假病!老子給你醫!”打雜的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扯起蘆柴棒的頭髮向上一拎,然後怕髒了手似地往地上狠命地摔。“嗵——”着地的瞬間,他的拳腳就向她的腿、胸,甚至頭上招呼了過去。可憐的蘆柴棒實在已經燒地連痛都沒了知覺,反倒是她突出的腿骨把打雜的腳趾咯地生疼。“X的!”打雜的惱了,無視蘆柴棒的求饒,從正在旁邊擦桌子的包身工手中一把奪過臉盆,迎頭便將刺骨的冷水往蘆柴棒腦袋上潑去……
在屋裏的騷亂結束之前,蘇雪倩咬牙強撐着病體站起來,連摸帶爬地出了門。
這就是她比蘆柴棒聰明的地方。她懂得要遠離門口,懂得不要去觸及那些沒人性的“拿摩溫”(工頭)和“盪管”(巡迴管理的上級女工)們的底線,更懂得求饒只會讓毆打來得更加猛烈。
不用祈禱,沒有僥倖。
這裏是包身工的世界。
或者,你也可以叫它另外一個名字,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