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滿室生輝
隨着征西大軍進到正陽門內,上京多半個城池開始變得沸騰,久候的人群急切地從進城的軍士當中搜尋自己的親人。
“大郎”、“爹爹”的呼喚聲此起彼伏,聽到羅子君耳朵里,他心裏也是痒痒的。向前偷瞄一眼馬上紋絲不動的大將軍,趁着自己的頭兒不注意,子君同其他親衛一樣也伸長了脖子望向人群中,專挑桃紅柳綠的女人堆里望去,他的娘親和妹妹肯定就在某處。
從烏壓壓的密實人堆里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努力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子君心有不甘邊走邊找,恍惚間,他聽到娘親的聲音。
一聲“阿圓”聽在耳內格外醒目,順着聲音尋找過去,遠處的屋檐下一位妙齡少女攙扶着中年婦人也往這邊看來,熟悉的面孔,子君也差點喊出一聲娘親。
馬兒的輕嘶聲驚醒了子君,把他從初見親人的喜悅中拉了出來,回頭看一下自己所處的位置也是嚇了一跳,原來不知不覺中騎着馬出了列隊,差點擋住大家的路。
子君輕吁一口氣,低聲謝過伸手勒馬的同伴,那人只冷哼道小心讓大將軍也發現。
抬目又看了看隊伍最前面的大將軍,春日無風,將軍肩上的墨青色披風輕下垂,雖坐在馬上,從肩到背再到腰挺得直直。
只這一瞥,子君不由打個寒戰,輕吐了下舌頭,老老實實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不敢分心,等領了賞放了大假,有的是機會同娘親和妹妹說話。
一想到家人,子君的心裏樂開花,暗自訥悶大將軍在邊城時還能說笑幾句,離京城越近愈陰沉着臉,活像別人欠了他一樣,真是怪!
武英侯尚坤自然不知道身後親衛的腹誹,穿行過如海的人群,好不咶噪的聲音從耳邊響過,他只握緊了韁繩,嘴唇緊抿,看向正前方。
戎裝青年目光堅毅,十足的威儀氣勢遮掩住他的外貌優勢,久經沙場,他身上帶着一種不尋常的氣質足以傲視眾生。
正陽門前有不少大膽的少女們嘻笑嬌呼武英侯,尚坤充耳不聞。
雙闕聳立,從遠及近已能遠眺到宮牆紅柳,吸入鼻中的氣息都帶着香粉味,尚坤想起邊城的雪與黃沙。他座下紫驊騮似知道主人的心思,四蹄輕縱一溜小跑直奔宮門方向。
主帥不按常理出牌,親衛們也要跟隨在其後,子君依依不捨朝前面看見娘親與妹妹方向望了一眼,輕揮馬鞭也是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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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臭小子!”羅大嬸見到兒子心裏歡喜,恨不能即時親近,不由埋怨道,“好沒良心的渾小子,虧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他回來,吃齋念佛,就差把心都掏出來,你看他,看見咱們娘兒倆也當沒看見。”
說著話,羅大嬸也落了淚,她是個剛強人,平日從不在人前哭哭泣泣扮柔弱。按時下的風俗,寡婦二嫁都是平常事,可她怕虧了一雙兒女,咬牙過着不算寬裕的日子。
什麼叫心頭肉,兒女才叫心頭肉。兒子在外時,她牽心得睡不好覺,等兒子回來了,光見面沒說上話,這心裏頭又空落落的。
憶君拿了帕子給羅大嬸拭淚,柔聲勸她:“阿娘,快莫哭了。阿兄還擔著公務,等他卸了差事,再回來陪咱們。”
羅大嬸噙淚點點頭,牽了女兒的手一起歸家。
今天大軍回京舉城相迎,尋不上一個得空的轎夫,想雇輛車駕也沒地找去,唯有再走回家,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能遠望到羅家宅院所在的街口。
憶君眼尖,一眼看到巷口那個穿豆綠色衣衫的小丫頭正是羅家的丫頭,剛才在朱雀大街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原來這個鬼丫頭早都溜回來。
羅大嬸也看到了自家的小丫頭杏兒,氣不打一處來,快走幾步上前呵斥道:“你個死蹄子,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只交待你一件事,就是護好阿圓,一轉身你倒沒了影,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杏兒也才十一二歲,身材瘦小單薄,早在羅大嬸的大噪門吼她時,肩膀縮到一起,頭快埋到腰上,像蚊子似的輕哼哼,“在前頭街上遇見一個同鄉的姐妹,才說了幾句話,姑娘就不見了,奴婢怕走丟了,只有順着路回來等着。”
見杏兒一副小可憐樣,羅大嬸的氣也消了一大半,橫了一眼,輕嘆道:“先回去,這都站了大半日,阿圓也該餓了,叫趕緊備飯。”
羅大嬸刀子嘴豆腐心,歷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聽着話音,杏兒便知道躲過一劫,痛快地應了一聲,轉過身撒丫子向羅家跑去。
憶君看得可笑,拿出好話哄羅大嬸:“還是娘親心慈,大家背後都在誇您呢。”
羅大嬸伸手戳向女兒額頭,唬着臉說話,“少給我灌*湯,杏兒整天不着調都是讓你給慣的,可是說好了,我只饒她這一回,若下次......”
“全憑阿娘處置。”憶君接話道,母女兩人相視一笑,說說笑笑回了家。
羅家所在的這條街叫青魚巷,前後幾個街巷住的全是京中芝麻小官,偶爾有一兩處宅院養着中等官吏的外室,一年到頭光熱鬧都看不完。
青魚巷內羅家算是有名號的人家,並非早逝的羅父掙下功業死後蔭護妻兒,全因羅大嬸姓尚,與京中頂尖的權貴定國公尚府乃是出了五服的同宗。
尚家是大周朝數一數二的大族,別人想動他家的人須得事前打聽好,即使是族中的敗類,尚家也不容外姓欺侮。
正因為這個尚姓,羅家才能保住京中兩間不大的鋪面、京郊幾十畝薄田。兩處的收益供着羅宅主僕七個人的開支嚼用,並不富裕,倒也不緊巴巴的。好歹羅家還有能力使喚四五個丫頭婆子,羅大嬸給女兒每季都能做出兩身新衣裳,日子過得平和而又充足。
憶君覺得這樣已經很滿足,今天的午食格外豐盛,也是沾了子君的光。
杏兒緩過勁,小嘴說個不停,說她在回來的路上見到一輛多麼華貴的馬車,老遠都能聞見香味,跟着幾十號的丫頭和侍從,好大的陣勢,路上的人都說是尚府的馬車。
“該不會是大長公主的車駕?”杏兒瞪圓了眼睛相問。
羅大嬸往女兒碗裏挾幾筷子菜,眼皮都不帶抬,輕嗤一聲:“什麼大長公主,只不過是個寄養在國公府的表小姐,沒爹沒媽,老國公把她當成親孫女養。”
杏兒嘴張得老大,一臉驚愕。早上見到的那隊車馬陣勢大的不得了,同樣是小丫頭,身上穿的比自家姑娘都要強十倍,髮髻上珠花閃亮發光。
小丫頭都這樣,表小姐還不得裝扮成天仙,還有尚府的大長公主、長公主......
杏兒徹底失去了想像力,無精打彩站到憶君身後伺候着。
羅大嬸有幾分得意尚府的勢大,又覺得小丫頭實在是沒見識,她也吃了七分飽,放下碗筷清了清喉嚨:“我跟你們說,大長公主、長公主出門身邊少說也跟着兩三百號人,全副的儀駕要擺足。”
聽羅大嬸又要開始講尚府的輝煌,憶君適時打岔道:“阿娘,等用過飯,我再到阿兄房裏去一趟,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與別人家的榮華比起來,還是自家的兒子重要,羅大嬸收了談興,滿腔的心思又投入到迎接子君回家的事上,撇下憶君風風火火去了前院張羅。
杏兒來羅家不到一年,還沒聽夠羅大嬸顯擺尚府,別人可就不同了,憶君少說也聽了百八十遍,差點都能背出尚氏的族譜。
尚家老國公爺娶的是今上的嫡親姑母晉陽大長公主,兩人只生下一子即現任定國公。皇家又把今上的同母妹靜安長公主下嫁給尚家,姑表兄妹結親膝下也只有兩子。
長子尚均便為世子爺,聘了淮安王的女兒做正妻;次子尚坤就是武英侯,年過二十還未娶妻,至於原因京中各種說法都有,不聽也罷。
用過飯,憶君回屋補覺,睡得迷迷糊糊間,被一陣爽朗的笑聲給吵醒。不用問,肯定是羅家的頂樑柱羅子君回來了。
人還在大門外,聲音早都飄進家門,要怪就怪羅家實在太小。小三進的宅院外院咳嗽聲大一點,后宅廚房裏都能聽得到;後院的丫頭擦個香粉,站在青魚巷也能聞得到。
隨着笑聲愈來愈近,憶君睜開迷瞪的眼,頭頂上一張從半大小子褪變成陽光青年的臉,和她有五分相似,笑起來滿室似亮堂許多。
若說以前的憶君帶着病態的嬌弱,子君就是太陽底下最茁壯的小苗,永遠敞着一口白牙笑得開心,那只是他的表像。
憶君最清楚真正的子君是什麼樣子,在她剛穿越來半死不活時,常常夜半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啜泣,溫暖的大手一遍遍為她擦洗頭臉手臂。
“阿圓,你一定要活着,阿娘她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只要你能下地走,活蹦亂跳,阿兄什麼都答應你。”
經歷了祖父母的去世,又與父輩打官司,後來和母親撒破臉。憶君覺得她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有時在想若是把房子一分為二分給父母,會不會換來他們的真心疼愛?
也就想一下,那是不可能的事。以前想和父母吃頓飯都是奢望,他們永遠都沒空,一套房子換不來親情卻能割斷親情。
躺在病床上懷疑着人生,憶君真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哥哥,如果上天能讓她好好活下去,她絕不辜負自己和身邊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