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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伯逸的葬禮上來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他在各行各業的朋友,他的親人們——朱家老宅的人也來參加葬禮了,但是整個靈堂里聽到的那些悲切的哭聲反倒是來自他的好友們。
朱伯逸待人真誠,又十分肯替別人考慮,做他的朋友是十分舒服的,尤其是他在古玩和文人圈子裏的一些窮困的朋友們,有時候羞於張嘴求他資助,很多時候都是朱伯逸主動幫助的,每每總是讓這些人十分的感激,這些小錢對朱伯逸而言本身也沒有太看重,但是這對這些文人們卻很重要,也因此這些年下來,讓他收穫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就連那位一向以評論文章苛刻、刻薄的淤飛也是他的朋友,陳怡玢當年在康頓大學往國內發表文章的時候,淤飛還評論了她的,說她難得的大氣,雖然身為女子,卻又不輸於男子的胸懷。
只是今天在這種情況下,陳怡玢就算知道來了淤飛這個人也沒有心力去交際。她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一身孝服的阿寶身邊,阿寶抱着朱伯逸的黑白遺照,面對來弔唁的人鞠躬行禮,半大的小子的個子已經竄高了,小時候胖嘟嘟的樣子竄成了細竹竿的樣子,這幾天的忙亂和悲傷讓他顯得更瘦了,如果不是陳怡玢一直在旁邊照顧着,恐怕阿寶也會倒下。
朱伯逸的朋友們有人哭得很大聲,也有人捂着嘴壓抑着聲音,彷彿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位淤飛先生站在朱伯逸的遺體前哭得無聲無息,但是只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對朱伯逸的感情是極深的,他還特意來叮囑阿寶,讓阿寶好好聽陳怡玢的話,若是有什麼難處也可以去找他,還特意將他的地址寫下了給阿寶,顯然很是替阿寶考慮。
與朱伯逸朋友們的真心實意相比,朱家的親戚們反倒不見這樣的悲戚之色,皆因朱伯逸去世之前將他的遺產都分配得明白了,大家都得到了利益,反倒有一股壓抑的喜氣。
朱伯逸明面上給阿寶留了幾處地產用來吃租,當時就說好了,阿寶已經十三歲了,所以這幾張房契就放在阿寶手裏來保存,房租也都歸阿寶,都用作他的教養費用。其餘朱伯逸名下的工廠和股票都分給了朱家人,尤其以朱家族長那一支得到的最多。
就是這樣,還有人不滿意,甚至還有人將主意打到了阿寶身上,誘騙阿寶將他那幾張地契放到他們手裏,說是替他保管着。阿寶連搭理都沒搭理,陳怡玢一直在阿寶身邊,看着朱家這些親戚的醜態,心裏不僅為朱伯逸難過,還替阿寶傷心,對他更是憐惜愛護。
好不容易支撐到葬禮結束,阿寶緊緊的拉着陳怡玢的手,陳怡玢矮身抱抱他,阿寶才彷彿得到了一些溫暖一樣,只是又流下了許多眼淚。
朱家人早就見陳怡玢跟阿寶這麼親近不太痛快了,明明阿寶是他們老朱家的人,怎麼跟一個外人關係這麼好,有人說陳怡玢是想偏阿寶的地產和租金的,還有人暗示她跟朱伯逸可能有一腿的。
阿寶用袖子粗魯的抹着眼淚,大喊一聲:“她是我乾娘,不允許你們這麼說她!”
現如今的朱家族長是阿寶隔房的大伯,族長還訓斥阿寶:“怎麼可以跟長輩們這麼說話,太沒有禮貌了。”族長太太還在旁邊勸,“小孩子剛剛失去了父親,情緒不好,大家都體諒一下嘛。”
立刻就有人說:“她認阿寶當乾娘就是想吞了阿寶的這些財產的。”
陳怡玢本就因為朱伯逸的去世心裏難過,如今看到這些朱家人如此說話行事,心裏更是十分不痛快,立刻將朱伯逸的一封遺書拿了出來,上面很明確的寫到這幾處地產在阿寶成年之前由陳怡玢代為管理,所得的租金也作為阿寶的教養費用由陳怡玢支配,其餘任何人無權干涉,陳怡玢女士是愛子朱銘成的監護人,落款是朱伯逸。
有人嘴酸,說道:“恆之什麼都好,就是太傻了,怎麼能把錢推給外人,小孩子嘛,一年能用幾個錢,那幾處房產的租金每年加在一起也有幾千塊大洋了,夠買個小房子了。”
陳怡玢道:“我是恆之指定的阿寶的監護人,這些都是我的權利,你們都無權過問。”
有人道:“那你若是對孩子不好,我們還不能問了?”
族長立刻道:“那可不行,我們需要監督你對阿寶的教養,如果你對阿寶不好,或者阿寶長歪了不成材,我們朱家能隨時收回你的監護權。”
陳怡玢嗤笑:“我是阿寶乾娘,過去幾年恆之生病的時候,阿寶都是在我身邊長大,那時候怎麼沒見你們來人照顧阿寶,現如今恆之去世了,你們覬覦這一大筆財產了,反倒開始假模假樣的關心起阿寶來了!阿寶的監護權是恆之立下遺囑給我的,你們是沒有權利奪走的!”
拉着阿寶說:“阿寶,我們回家吧。”阿寶點點頭,任陳怡玢拉着就走了,留下的朱家人到底還是因為從朱伯逸這裏得到了實惠,所以也沒有跟在阿寶後面去追他們。
阿寶回了家就生了一場大病,陳怡玢衣帶不解的照顧着阿寶,阿寶在病里一會兒叫爹爹,一會兒叫姆媽,後來還叫着乾娘,聽得陳怡玢心疼極了。
過了幾日,阿寶病情好轉,醒了摟着陳怡玢就大哭了一通,惹得陳怡玢也悲從中來,也跟着大哭了一場。
在門外的黃薇甜看着倆人這般景象,也是默默垂淚,想到之前去世的王綬雲,這會兒朱伯逸也去世了,一轉眼之間,他們這些常聚在一起的摯友們卻天人相隔,她心裏也是難過。
只是陳怡玢接連打擊之下,終於也是忍不住,病倒了。她這一病就整日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時睡時醒,有時候醒來認人,有時候乾脆就昏沉沉的半暈半睡着。
在夢裏有時候會夢到王綬雲坐在她的床邊,輕輕的拉着她的手說:“嘉和我回來了。”可是當陳怡玢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向床邊的時候,卻是空蕩蕩的,有時候還會夢見王綬雲慘死戰場的樣子,子彈射穿他的胸膛,陳怡玢在夢裏撕心裂肺的喊着他的名字,也無事無補。
如此這般昏昏沉沉,姆媽也專門來照顧她,為她擦汗喂葯,一切都不經他人之手。黃薇甜和薛仁愛照顧孩子們,塞德也每日來看望陳怡玢,他大多數就是在床邊坐一會兒,有時候還會輕柔的說上幾句話,諸如外面的天氣很好,或者今天發生的一些有趣的事之類的。
過了一個多禮拜,陳怡玢終於從這種昏沉沉的狀態之中醒來,眯着眼睛看見塞德坐在柔光之中,夕陽落下的光線將他英俊無比的臉龐鍍上一層金紅色一般,陳怡玢喊了一聲:“塞德……”塞德驚喜無比,趕緊叫來了人,大家圍在她的床邊,姆媽哭得眼角都是淚,不住的用手擦。
姆媽說:“嘉和啊,你可別嚇姆媽,你這一病讓我心裏太難受了。”
陳怡玢雖然一直昏沉,但是也知道有人在細心的照料着自己,有時還能聽見姆媽跟她嘮叨的聲音,陳怡玢醒來看見姆媽因她醒來而激動流淚的樣子,忽然覺得,上下兩輩子裏,姆媽為她帶來的痛苦好像一下子釋然了。就算活了兩輩子,她也沒有辦法選擇出身、選擇父母,她能選擇的是,原諒他們,也放過自己,所有的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不論以什麼樣的方式。
塞德溫和的對她說:“歡迎回來,克里斯。”
陳怡玢沖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謝謝你塞德,我聽見你一直在給我講笑話的。”
還沒等塞德說什麼,黃薇甜已經撲了上來拉着陳怡玢手哭了起來,陳怡玢伸手摸摸她的頭,說:“也辛苦你了。”
黃薇甜:“嘉和,你不要嚇我,我經不起嚇,你是我重要的好朋友,在我的生命里,你跟文瀾一樣重要,不要扔下我,請你健康的一直在我身邊!”
陳怡玢道:“我知道的、知道的,這次嚇到你了。”
孩子們知道她醒過來的消息也都跑了過來,阿寶紅着眼圈說:“都怪我,把乾娘累倒了,乾娘,爹爹已經走了,你不要再扔下我!”
陳怡玢看着孩子們圍在床邊關心她的樣子,尤其是阿寶這麼個半大小子,平時最是驕傲的小孩,這會兒他的眼眶已經紅了起來,陳怡玢更是憐惜他,說:“怎麼會呢,乾娘可是會長命百歲,還要看你們結婚生子呢,阿寶不是還說要生一個大胖娃娃嗎?乾娘等着抱孫子呢。”
珊珊天真的在旁邊笑:“阿寶哥羞羞,現在就想着娶媳婦生胖娃娃,真是羞羞!”
阿光在旁邊說:“姆媽快些好吧,我跟歡平都不能沒有姆媽,歡平還小呢,還在吃奶呢!”說著,奶嬤嬤就將孩子抱過來,陳怡玢看着睡得呼呼的小樂昭,伸手摸摸她的小臉蛋,想到夢裏一次又一次夢到的王綬雲,她說:“姆媽還有你們呢,不會倒下的。”
修養了幾日,大小姐也來信了,知道她生病了,大小姐說:“我認識的克里斯可不是這麼脆弱的人,你若是因為這種事情一病去世了,我可不會認你做我的朋友的,下輩子都不會與你相遇。”
陳怡玢讓黃薇甜給她回信,寫上寫到:“難為你竟還知道華夏的‘下輩子’,下輩子我還要與你相遇。”黃薇甜在旁邊笑,說:“我看應該再寫上,下輩子生成男子與你相遇。”隨着陳怡玢身體的好轉,黃薇甜也露出了笑臉。
陳怡玢笑。
晚上大家都離開了,她自己一個人在卧室的時候,她抱着身邊的那隻空枕頭,細細的聞着上面的味道,眼裏的淚不自覺的沾濕了枕面,她彷彿是在乞求,低聲的說:“隨慶,我們下輩子還會相遇可好?”
只是再沒有人會回答她的,她抱着枕頭哭了一會兒,又昏沉沉的睡了。
在她身體好轉了之後,將朱伯逸留下金條和古董的事情告訴了阿寶,並且將現在妥善保存的情況也說得仔細,“那些古董和古籍我派人隨輪船運到瑞士銀行存了起來,那些是你爹爹留下最珍貴的寶物,將來你也要好好保存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以變賣。”
阿寶只說:“乾娘替我保存着,我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陳怡玢拉過他的手,道:“乾娘的身體很快就會好了,你不要擔心。”
又將養了些時日,終於是好了不少,她每日裏在孩子們的陪伴下,都會在院子裏散步幾圈,直到走得疲累了,才會歇歇。
經歷了一場大病,她心裏的壓抑之情反倒好了不少,只是每每想到王綬雲的時候,心裏又是思念又是疼,她仍然不敢相信隨慶就會這麼的去了。
又過幾日,給朱伯逸燒七七,陳怡玢一邊給他燒紙錢一邊心裏想着:“恆之,我一定會將阿寶好好撫養長大,定不辜負你一片信任。”
晚上回家,小樂昭那酷似隨慶的眉眼咯咯咯笑着看着她,她抱着她,小樂昭就撅着小嘴在她懷裏拱着身子,她是那麼小、那樣無條件的愛着她,陳怡玢輕輕的親着她的小臉蛋,心裏想着不管怎樣,她要將小樂昭好好撫養長大。
有孩子們的支撐,陳怡玢更加堅強了,她心裏仍然承認王綬雲的去世,他在她心裏,便是永遠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