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謝衡一目十行地瀏覽一遍,一貫從容自若的神情都有了幾分變幻,緘默了半晌,才將書信往案上一壓,轉而起身,面向窗棱外的箬竹。
信是謝徵使人送來的,說的是驃騎大將軍程令,奏請的是會稽的知縣崔申……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已有意向大舉進攻西北的代國,以期震懾,以防代國今年秋冬同往年那般進犯邊陲,可鎮守邊陲的上將軍逐漸年邁,如今更是回京丁憂,算是卸甲歸田了,即便他那頭銜尚且還在,但已不問政事了。
朝堂有兩派,以榮王為首的激進派一力主張舉兵,以楊閣老為首的保守派主張以不變應萬變。正當僵持不下,左相首推了驃騎大將軍程令鎮守邊關,這就猶如一滴水落了油鍋里,瞬間就油沫四濺地沸騰了。榮王敢冒天下之大不為,主張出兵,目的正是為了邊關防守的二十萬駐軍,如今沒了上將軍,正是無主之兵,誰料橫空殺出個程咬金來,這好大的一塊肉耗費心思還沒咬下一口來嘗嘗味道,就被左相給叼了,簡直是叫他怒火中燒!
程令自從大肆反攻西突厥以來,屢戰屢勝,鎮守六年間,邊陲軍威大振、百姓安居樂業,聖上班功行賞,這赫赫之功,賞了他三年長假,給了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實為同上將軍有異曲同工之妙。正所謂鳥盡弓藏,程令深知這一點,卸了差事,就去了江南遊山玩水,直至到了會稽,被江府迎進了大門。
朝廷紛爭誰人不知,程令心裏自然門兒清得很,自功成身退不過短短半年,一朝被左相給推了眾人面前,說他們沒有陰謀都沒人信!榮王勢大,聖上便是為了掣肘他,也要拿個人出來,勢必擋他一擋,程令這就有了作用了。也得虧左相目達耳通,體察上意,正好程令的母親常寧長公主死得早,不然何至於被聖上當槍使。
在這瞬息萬變的當口,便是身在會稽的程令也不得清閑,但能晚幾日回京便晚幾日回京,他想得也開,盡量托着唄……豈料一本奏章送到了聖上面前,彈劾驃騎大將軍程令害人性命!
便是想要息事寧人、自圓其說,程令也自當現身說法了。
謝衡看一遍謝徵送來的信,便目往神受地解了其意。謝徵的老師右相持中立,到底也是還是與聖上同一陣線,那意思就很明了了,而崔申不論以其崔氏背後的勢力,還是同謝徵的關係,顯然是同謝氏是友非敵,上的那道摺子,也是為了想方設法地叫程令大大方方地跳出來。
這樣看來,江府這般恭敬相邀程令,顯然沒安好心了……怪不得榮王竟沒有再對程令下手,原來是在會稽安排了這麼一處暗礁險灘!
謝徵說的這些朝堂風雲暗藏玄機,撇開這一切,令人耿耿於懷的,是出了那麼一樁命案,死的竟是程嬌那個表姐!
料想程嬌還尚且不知,謝衡萬般無奈下,讓元月去東院一趟,把人請到昭文居來。
程嬌此番正一心撲在遠行去京城的事務,一進屋子,還絮叨叨地就此事說了幾句,片刻後方才回過味來,尤其謝衡少見的惆悵,料想定然有事,可又哪裏料到竟是天大的事情!
謝衡將手上的一頁書信遞給她,驚疑之下,迅速在紙上一略,立時大驚失色,只當是看錯了,瞪目哆口地又仔細地瞧了半晌……
她好險是要忘了,若非她嫁到謝府來,該是她被納了去,最後也一如這頁薄薄的紙上所書那般,同李艷君一樣做了亂葬崗上的一抹孤魂。
程嬌怔怔地將信置到案上,只消想起一日見着那個信上所寫的程令,就浮想聯翩地幻想到他暴虐的場景,渾身便忍不住地起了顫慄。
“這是幾時的事情?”之前李艷君強邀她一敘,竟就成了永別,她病弱得不甚嬌衣,卻是烙在她腦中的最後的一張面孔。這些事同原身所經歷的奇迹般地重疊了,毫無違和感,彷彿世界再大,繞了一圈就又回來了。這種感覺恍若夢境,就像數月之前,她還剛剛同那一對錶姐妹鬧了個無趣……
謝衡只當她為著李艷君神傷,哪知道她其實是感懷自身,還安撫道:“就在江府找老婦人六十大壽之後。逝者已矣,你別太傷心。”
程嬌只搖了下頭,忽然驚道:“出了這樣的大事,姨媽和香君妹妹竟沒上門來說?!”
以小劉氏往常的作風,出了件小事就恨不能上門來求上一求,可李艷君出了這樣的事,卻不見她捎個信來說上一句半點?那表妹李香君也是,恨不能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竟然按捺了性子,愣是不漏一星半點出來!
“你同那李家本就無甚瓜葛,看在情分上照看一二也就罷了,想必她們自己也知道,不敢相煩吧。”這話說得連謝衡自己也不信,那對母女也上過門,哪怕並沒有親眼所見,從旁聽了隻言片語大概也有所了解了。
程嬌果斷地嗌了冷笑來:“她們有這麼識相就好了,好歹李家上下還有一個軟弱的,結果到死了,也沒見這些個至親跳出來為她說句公道話!”
此事到底出在江府上,雖說李艷君算是她表姐,可實際上往遠了說,卻無親緣關係,就像謝衡說的,有一絲情分都算是情義了,旁的卻也夠不上,程嬌大可不必為此事上心。可說是這樣說,她終究是意難平……
當日李艷君說的話,彷彿還歷歷在目,即便她從前也同她妹妹李香君那樣招人厭煩,到底也沒做什麼對她不起的事情,沒想到,這麼張鮮嫩的活生生的姑娘家,說沒就沒了。
這時,程嬌想起罪魁禍首來,下唇輕輕一咬,不確定地問道:“好歹也是一條人命,按本朝律歷可會一命抵一命的?”
她從這上頭看不出謝衡所發現的蛛絲馬跡,憑着不過是不知道為了李艷君還是原身的那口氣。這驃騎大將軍,光聽聽,那身份就不一般了,何況還見到江遷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想到的無非也是官官相護,怕此事會不了了之。
“這事不看律歷,”謝衡見她輕咬下唇,便斟茶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淡淡地道:“程令是長公主唯一的兒子,且當今聖上正要復用他,又怎麼會讓他出事?這事多半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最終定是尋個借口將他脫身開來。”
這當中,水深得很,別說程嬌了,就是遠在京城的謝徵也不過是作壁上觀。此事牽連甚廣,哪怕沾了這其中的一絲一縷都要將自己摘乾淨了,何況是像他們這般毫無瓜葛的。
程嬌聽了又是一愣。
仍憑誰都不會料到,這樣簡單的一樁命案,竟是同朝堂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怪不得那程令看着不過而立之年,已是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原來是背後有人……程家不合時宜地想到。
“難道,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死了個人啊,不是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不是她不依不饒,只是這事本身就同她的命運有着說不上來的關聯。
當然了,她的記憶只是到死後一席捲了丟到亂葬崗的那一幕,此後種種自然就不清楚了。至於謝衡說的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即便這樣聽着,就透露出事件的不尋常來。
顯然,謝衡也並沒有打算將話給點透,只擁着她起身,輕聲道:“這種渾話還是別說了,說出來你自己都不信。你真放心不下,我且讓人去江府打探,有了消息便同你說。”
一路無話,回到了東院。
謝衡既然話已說出了口,自然不是說說就罷了,遣人去了江府,第二日就來回了話。
郡太守府上還真出了這樣一樁事,可如今,到了江府上下的嘴裏,卻是江小公子自己送了個妾與驃騎大將軍,也是那妾福薄,闔府上下只當她隨大將軍去享福的,哪料到這一病來勢洶洶,一命嗚呼了……
這兩日,崔申的那道要命的彈劾奏疏起了效用,有人快馬加鞭地從經常感到會稽,上了江府,被江遷硬扣着推三宕四,攔了兩日,不巧,今日謝府小廝剛剛問出點風聲來,就聽說驃騎大將軍不日就要啟程入京了。
謝衡答應了程嬌的,既然打探到了,便一一說了。
自從昨日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前提下,陡然聽了這件事,程嬌便念念不忘,讓玉梅遣人去李家問問姨媽,即便人沒了,身後事總是要安排罷?莫不是也那般一卷破席丟到了亂葬崗上?
可更加耿耿於懷的是,李香君如今珠胎暗結,肚子裏還有個江遷的孽種,且看看她們是個什麼打算!
所以她極為壞心眼地讓人順道捎上一句話:未知香君妹妹腹中胎兒尚且安好?
李香君和江遷兩人暗度陳倉,原本就不敢示人,捂緊事情才是要緊,可這事李艷君知道,她卻死了,死了卻非一了百了,叫程嬌給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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