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李齊泣滄海離
從清水鎮集市口穿過東門石坊,一直往前走便有一座青石橋,走過青石橋再向東行進個五百步的距離,就是外東門大街,街口旁邊就是清水鎮女子中學。
清水女中建立的時間離此時也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其時30歲的蔡元培先生卸任授編修的官職,棄官從教,在出任紹興中西學堂監督時,主持操辦了當地的這所女子中學。而後在數十年的時間裏,凡是在清水鎮讀過書的女生,多半都曾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在清水女中二樓靠樓梯口的那間教室里,國文先生曾滄海剛開始上課。曾先生是個遠近聞名的宿儒,學問和他的身高一樣都是領先於紹興縣的所有先生。曾先生留着一把大白鬍子,頭上卻早就沒了頭髮,離遠了看彷彿是一株倒立着的白花樹一般。
曾先生專講國文課,他從這女子中學剛建時便一直在這裏教書,清水女中的所有師生都知道曾先生乃是蔡鶴卿三番五次地親自從紹興縣請過來當先生的。
曾先生每逢新學期便會當著講台下的新生們重述這段歷史,重述歷史的過程中間再發表些新近研究出的國學精論,每次都能贏得滿堂喝彩。這一是強調自己的身份地位,二是表明自己的才學高深。數年下來,這番講演除了中間的國學精論有越來越深奧的趨勢,其餘的便一字不差,所以曾先生的記性也是很強。
只是從今往後,曾先生再也不能講這些話了,因為這是曾先生作為先生的最後一堂課。
曾先生在這最後一堂課上講的是唐代詩人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曾先生站在講台上,手裏卷着課本,頭抵在書前,一邊慢慢地搖着,一邊拉長聲音念着書上的詩句:“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詩念完,曾先生抿了抿嘴,點了點頭,微閉雙眼,靜聽學生們朗讀這首詩。
學生們一齊讀完,曾先生就問道:“諸位可知這首詩講了什麼?”
學生齊答:“不知道。”
曾先生緩了緩,向全班女生掃視了一眼,目光停在了一個女生身上,微笑道:“李芙蓉同學,你可知這首詩講了什麼?”
李芙蓉的國文先生正是曾滄海,因為李芙蓉學習用功且看的書稍多一些,往往學生在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李芙蓉卻恰恰能回答出一個很妙的答案,所以芙蓉便得到了曾滄海的賞識,常常叫李芙蓉回答問題。
李芙蓉慢慢地站起來,眼睛盯着曾先生,想了幾分鐘,勉強道:“答先生,這首詩是一首送別詩。辛漸應該是作者的朋友,時逢辛漸要離去,作者王昌齡於芙蓉樓餞別朋友以作此詩。”
曾滄海聞之點點頭,欣然道:“不錯,不錯。此詩正是一首送別詩。”
曾滄海揮手示意芙蓉坐下,接着道:“這首詩呢,正是唐代大詩人王昌齡寫的,流傳已有上千年,於天寶元年所作。這首詩正是王昌齡在芙蓉樓邊送別友人辛漸時寫的,當時呢,辛漸擬由潤州渡江,取道揚州,北上洛陽,後來王昌齡從江寧到潤州一路陪着他,在潤州芙蓉樓寫的這首詩。”
底下的學生們望着年歲已高的曾先生依舊像往日一般侃侃而談,而這首《芙蓉樓送辛漸》難道不就是在預示着自己即將送別曾先生嗎?學生們又想到這已是最後一堂課,心底無不感動,還有幾位女生已經在抽泣了。
曾滄海繼續講着這首詩,身子已經離開座位在教室前排挪步起來,曾滄海講着講着突然停下來,問道:“諸位可知‘冰心’是什麼意思?”
全場默然,她們都只是想再多聽聽曾先生講課,所以沒有一個人答話。
曾滄海滿臉露出凝重之色,停駐片刻又微笑道:“這‘冰心’吶,就是東周孟夫子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之本,楚人屈大夫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根,宋人周敦頤所謂‘出淤泥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之魂。諸位一定要保持這顆珍貴的‘冰心’啊!”
曾滄海說完,全場便沒有一個人出聲了,甚至連剛才抽泣的女生也已然停下來,而片刻之後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這熱烈而飽含悲傷的掌聲從清水鎮女子中學二樓傳來,穿過校園內所有的花花草草和幾棵高大挺拔的槐樹,直至響徹整座學校,良久未絕,在大門口覓食的幾隻麻雀也隨之展翅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