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盜賊葛蘭(上)
盜賊葛蘭攀上位於海岬角尖的螺旋塔時,發出了與這位陌生來客相類似的感嘆,雖然他無法看見橫貫天空的魔法星河,卻看得見普通的星辰與顏色純凈的天空,一隻叼着條小魚的三趾鷗從他眼前飛快地掠過,身後緊隨着一隻體型有它兩倍之多的褐色賊鷗,它是那麼驚慌以至於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闖入了人類的領域,盜賊抖動手腕,射出一枚銀幣,銀幣擊中了灰色三趾鷗的翅膀,它在短促的尖叫與紛亂的羽毛中掙扎着急速迎上了堅硬的岩石地面——受驚的賊鷗先是“哎啊,哎啊”地喊叫着迅速飛遠,在盤旋了幾周,發現人類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后,它毫不猶豫地降落在三趾鷗的屍體邊,開始享用原定的魚和意外的美食。
葛蘭得以繼續安靜地欣賞這片小小的領土,尖顎港是由兩個海岬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張大到快要裂開的嘴,上下顎之間矗立着數百條在暗黃色的波浪忽隱忽現的木樁,外敵入侵時,這些木樁上會繞上鐵鏈,成為第一道防線。
用來抵禦風浪的低矮海堤沿着海岸的邊緣修建,許多地方已經破損,有些是自然崩塌,有些則是走私者們的傑作,海堤的西側盡頭是一座方形的石頭建築,裏面供奉着風暴之神塔洛斯,每天給他呈上奉獻的人群絡繹不絕,要葛蘭來說,這位尊神還不如盜賊們的神祗瑪斯克來得和藹可親呢,瑪斯克會保護他麾下的盜賊,而塔洛斯除了他的牧師之外從未保護過任何人,唯一可以確保的是,那些敢於忽視他的人最好永遠別出現在與海相關的地方。
碼頭自海堤平整地延伸出去,而船塢向內凹陷,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牙床與一根根參差不齊的細長牙齒,每根牙齒都在為尖顎港永不停歇地攫取大量的資源、人力與情報——如同海潮般晝夜不息的金銀幣、各色貨物、人和其他智慧生物瘋狂地湧入和離開這裏,寬敞的碼頭懸挂起了鯨魚油燈,忙於卸貨與裝貨的工人從早干到晚,從晚干到早。倉庫與住宅密集而凌亂地擁簇在每一個碼頭後面,和城區裏的半木房不同,為了保證牢固結實,價格廉宜,它們大多都是由混雜着貝殼與海沙的混凝土建造而成的,表面粗糙醜陋,內里陰寒潮濕。裏面堆積着各色各樣的貨物,居住着商人與手工業者,他們在近兩百年裏積累起來的財富幾乎能與五十頭巨龍相媲美,並且還在不斷地增加。
所以引來了盜賊,葛蘭想到這兒,心情愉快地聳了聳肩,他所為之工作的公會是整個王國最令人恐懼與忌憚的,在尖顎港的分部也有着上百年的歷史,而他,掌控這個公會分部的人,只有二十六歲。
他的笑容幾乎掩藏不住。
葛蘭的視線轉向港口,那裏有條鎏金船桅的四桅帆船,船首像是位面容肅穆的尊貴女性,既不裸露,也不**,它的船長是德雷克。船帆尚未升起,在甲板上走動的水手人數不多,大概只有二十到三十名左右,他們表現的並不慌亂,甚至還有點無所事事,鍍金的武器在他們的腰裏閃着光,盜賊的目力還不足以看清太多其他的東西,但很快地,那條船的主桅頂端亮了起來,那點細小的燈火連續閃動了三下,然後又是三下,再是兩下。
這是在告訴他事情已經辦成了。
盜賊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輕笑,他步履輕快地下了塔,回到他在尖顎港的住所。
他的住所,也就是公會的分部,坐落於海岬端頭一個看上去像是睡帽毛球的圓形半島,半島與陸地僅有一道狹窄的地峽相連接,曾經的地區長官在它上面建造了一座精妙而又宏偉的堡壘,公會使用了各種手段把它奪取過來之後,截斷了地峽,架設起弔橋,這樣必要的時候就能讓這座堡壘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島。
盜賊在距離弔橋還有一百尺的地方就拉下了自己的兜頭帽,好讓兩側暗堡里的守衛辨認出自己,有兩個機靈的傢伙眨眼間便從他們的巢穴里跳了出來,向他們的新首領行了一個誇張的攤手鞠躬禮,榮幸地各得了一枚銀幣。
像這樣的尊敬還有許多,看守暗門的警衛,在城塔上警戒與巡邏的士兵,在外庭忙於馬匹、蹄鐵、武器、食物的僕人與奴隸,可信任的商人和官員,在陰影中悄聲行走的外圍與內部的公會成員,後者曾是盜賊葛蘭的同夥與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有些還曾在某個行動中成為葛蘭俯首聽命的對象,可是現在,起碼在表面,他們都必須向葛蘭表示出謙恭與服從,否則盜賊就有理由分派給他們一個必死的任務,這是公會的法律,比王國的法律更能令這些無法無天的惡棍信服。
葛蘭穿過忙碌的第一庭院,將那些卑躬屈膝和諂媚奉承拋在身後,他的房間在新堡的第三層,第一層與第二層住着其他重要成員,整個三層都是屬於他的,但葛蘭並不滿意,因為他的前任獨自居住在第二庭院的方塔里,方塔被隱藏在兩道護城牆與新堡後面,也許它不像新堡那麼舒適,卻更加安全。
但今年尖顎港的盜賊公會有了一個法師,真正的法師,不是學徒,葛蘭必須向他表示尊敬與容讓。不過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的,他從這個其貌不揚的矮胖子法師那兒得到了個很不錯的魔法物品,一個黑曜石的瑪斯克雕像,它懂得如何辨識人類或其他生物的真實身份,如若進入房間的人不是葛蘭,它會噴出一道令人渾身麻痹,無色無味的煙霧。葛蘭有懷疑過法師或許會藉著這隻雕像來監視與偷盜,所以每次回到房間,他都會記得用一塊厚實的黑絲絨布嚴嚴實實地把它遮住,並確保法師無法進入能夠對雕像再次施加法術的範圍,盜賊曾“無意”透露過他在第三層的樓梯、走廊和門上設置的機關共有三十七道,事實上最少也有五十道,每天都有變化和增減,其中一部分是致命的。
葛蘭的前任在方塔內外所設置的機關只有三十四道,這讓葛蘭感到十分得意。
兩隻手持長矛的地精守在三層的入口,看見葛蘭時急切地想要向他鞠躬,搶着讓腦袋低過被粗麻布包裹着的屁股,它們的武器因此在空中碰撞和絞纏在一起,卻誰也不肯讓步,無謂的爭執中,兩個廢物扎手紮腳地摔成了一堆,並惱火地彼此毆鬥起來。
地精並不是做守衛的好材料,葛蘭提醒自己明天就該從公會的成員中挑選出幾個強壯並有弱點,能夠被控制的傢伙作為自己的守衛,他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刺殺行動太過倉促,但好機會總是轉瞬即逝。
成套的小工具在盜賊靈活的手指間飛來繞去,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走上樓梯,樓梯的踏面很窄,只能容納女人的大半隻腳,高低不一,倒數第四格被安裝了一個由壓力觸發的弩箭機關,轉角處有一隻偽裝成了古怪裝飾品的穿刺裝置,牆壁上的孔洞能夠突然噴出一道或幾道炙熱的,高度與一個正常人類男性的頭顱齊平的火焰;除此之外,走道上還有兩個被陳舊褪色的地毯所掩蔽的活動翻板,不知情的人會從那兒掉進一個巨大而粘稠的柏油桶。
第三層有很多個房間,葛蘭喜歡不定時地調換卧室,但還是可以空出幾間來作為他的後宮,下次德雷克船長會給他帶幾個合口味的女孩的——不過葛蘭多麼希望現在房間裏就有這麼一個,她會很好地撫慰盜賊疲憊的**與悲哀的靈魂——自從得知了那個讓人傷心的消息,他就沒再好好休息過。
盜賊們喜歡在門上設置陷阱,葛蘭的陷阱卻被他安排在走廊與門后,自上而下,從左到右都有他自己設置的機關和密鎖,要解除它們需要特製的工具,並需遵循一定的順序。
如此之多,之複雜的機關的關閉與開啟,陷阱的拆除與復原自然需要不少時間,就連葛蘭也不由得感到疲倦。盜賊的前任就要輕鬆的多了,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攜帶着一打以上的貼身侍衛——所以他死了,葛蘭惡意地想,將自己的生命託付給別人本就是一個可笑的愚行——尤其對於他們而言。葛蘭當然不會在自己身邊放置上那些能夠用金幣和恐嚇收買的傢伙,他獨自一人站在房間裏,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衣物細微的摩擦聲,環繞着他的陷阱與機關令他安心。
窗戶早就用石頭封死,只有一隻黃銅蜥蜴的寶石雙眼為這個封閉的房間提供光亮,這點光線雖然微弱,但也足夠盜賊看清楚所有的東西,靠背椅子、充做儲物箱的四階餐具櫃、矮床(床下只有三寸不到的縫隙)、掛衣架,壁毯緊貼着牆面……瑪斯克的雕像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雙臂抱胸的姿勢與葛蘭離開房間時一模一樣——表示並未有人觸動暗藏在它身體裏的魔法。
他應該放下戒備,脫掉外衣,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但一個隱晦的聲音尖叫着拒絕那樣做——葛蘭轉動足尖,一隻手搭在胯上,撫摸着匕首的皮套。
而在他發現什麼之前,一條細繩纏住了他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