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無題
“你在傾聽什麼?”
“我們的王在唱歌呢。”瑞雯回答,星光明亮,密林在微風的吹拂下緩慢而有規律地起伏滾動,而即便是在冬日,被生命之泉滋養着的銀冠樹依然在不斷地開花,半透明的白色花朵墜落地面,彷彿積雪。
銀冠樹的花朵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並不溫柔,或是甜蜜,它們令瑞雯想到了自呼嘯平原而來的風,帶着金屬、礦石氣息的凌冽的風,但要比它更為剔透潔凈。
如同這三者化身的女性精靈微笑着,向灰嶺的管理者,精靈佩蘭特伸出她的手臂,閃光的肌膚好似珍珠又如秘銀,她的手指是那樣的纖細柔嫩,除非親眼目睹,否則你很難想像得到它們能夠施放出何等犀利且強大的法術。
“陛下並不擅長這個。”佩蘭特說,與她輕輕擁抱並親吻她的前額。
精靈法師的笑容變得更加明顯,密林之王何止是不擅長這個。辛格精靈都知道他們的王在彈奏西塔拉琴時能夠令得整個銀冠密林悄寂無聲,而他唱起歌來的時候也有着同樣的效果——原因則恰恰相反。需要特別說明一下的是,佩蘭特曾是密林之王的侍衛長,他們朝夕相伴有千年之久,既是君臣,又是摯友,所以即便佩蘭特已經不再追隨精靈王左右,他仍會不自覺地在任何問題上與他的王站在同一立場——哪怕只是這種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
瑞雯所疑惑的也正是許多精靈難以理解的,密林之王的聲音一如他的容顏與力量那樣無有挑剔之處,埃雅的翡翠之王曾讚譽密林之王的聲音就像是星光河自山谷中奔流而過,又像是西風的號角掠過銀冠樹稠密的枝葉,它是寬厚的,柔和的,卻無堅不摧,令人畏懼——就是不那麼……依照佩蘭特所說的,不那麼擅長唱歌。
不過無論是密林之王還是辛格精靈們都不怎麼在意這個,密林之王是因為有着更多他需要關注的事務而辛格精靈覺得他們的王有着這麼一個小缺點……還是蠻可愛的。
只是密林之王早在一百年前就不再碰觸西塔拉琴了,而他最後一次唱歌還是在五百多年前,那時凱瑞本還只是個小嬰兒,或許是感知到他的母親已經死了,他晝夜哭泣不休,無論是藥水還是魔法都不能讓他安睡,直到密林之王在他的床邊坐下,拿起了西塔拉琴,唱起凱瑞本的母親,他的妻子唱過的那首短小的搖籃曲。
雖然密林之王只唱了十年,但那十年銀冠密林里的精靈都相當明智地與嬰兒凱瑞本保持了作息一致。不,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密林之王的聲音當然不會如同無盡深淵中的惡魔或是魔鬼那樣嘶啞刺耳,只是他唱出來的每個音都與樂譜、伴奏的音有着細微的差異,普通人類可能根本無法聽得出來,但對於聽力卓越,樂感豐富的精靈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萬幸的是凱瑞本不至於苦惱上十年那麼久。”瑞雯悄聲說。
有點不敬地,佩蘭特也這麼認為,但他隨即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絲異樣:“你們遇到了什麼?”
凱瑞本、瑞雯等精靈回到銀冠密林還未經過三次日落,迎接他們的只有他們的王與他們的朋友和親人,其他精靈都默契地不去驚擾他們——精靈從未,以後也永遠不會樂於殺戮——他們為自然的死亡落淚,卻不會感到哀傷,能讓他們發自內心的厭惡與排斥的唯有貪婪與慾望所造成的死亡,無論是精靈、人類、獸人還是巨人以及其他具有智慧與生命的物體,當他們被刀劍斬殺,被箭矢穿刺,被烈焰灼燒,被河水吞沒,被巨石碾壓……每一條生命逝去時發出的嘶喊都會令得他們純善的心本能地緊縮顫抖。
所以,當他們回到銀冠密林時,即便是王也無權要求他們再次回到那個噩夢中去,他們需要安靜的休息,在溫暖的日光與清亮的月光里,在繁星下,在白雪中,在親友的懷抱與西塔拉琴恆久不變的樂聲中。
佩蘭特話一出口就立刻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而瑞雯抬起手來撫摸着他的嘴唇,及時地阻止與接收了他的歉意。
“我已經服役數次。”瑞雯說,聲音低到幾近於耳語,“我並沒有那麼脆弱——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凱瑞本幾乎死了。”
佩蘭特放在她脊背上的雙手微微地收緊,它們所帶來的熱量讓她變得堅強而又柔軟。
“克瑞瑪爾?”
“克瑞瑪爾。”瑞雯回答。
“那麼凱瑞本在遲疑些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克瑞瑪爾召喚了一個魔鬼來抓腳跟的緣故?”瑞雯半戲謔地猜測道:“即便如此,我仍要感謝他,即便我們終將在安格瑞思的殿堂中重聚,但如果這場戰爭將會導致某人死去的話,”她真誠地說:“不要是凱瑞本,不能是凱瑞本。”
“我們都這麼希望。”五百年前的大浩劫已經令得密林之王失去了他的愛人,而凱瑞本是他唯一的血親。
“克瑞瑪爾是個好孩子。”瑞雯說:“雖然他似乎太多秘密了。”
“他身體裏的另一半血,”佩蘭特說:“凱瑞本距離他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都要近,他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也要比我們多,他緘口不言,是因為克瑞瑪爾是他的摯友,但芬威的事兒不由得我們不警惕。”
“懷疑一個朋友確實會令他感到痛苦,”瑞雯說:“尤其是那個人並未做出哪怕一件威脅到銀冠密林的事情。這對克瑞瑪爾不公平。”
“凱瑞本是個年輕的精靈,”佩蘭特說:“他的感情尚未經過長久歲月的沉澱,它仍舊鮮明而激烈。”
“如同新酒般的情感,”瑞雯說,“理智的天敵——但這是最寶貴的,因為它終將逝去。”
“我只希望它能夠醞釀出純凈的果實,哪怕它是酸澀的,”佩蘭特低下頭,親吻瑞雯灰藍色的眼睛:“而不是腐爛的渣滓。”
***
佩蘭特只在銀冠密林停留了對瑞雯而言異常短暫的一段時光,他畢竟還是灰嶺的管理者,他有他的責任與義務。
然後他看到了正在和水獺爭執的克瑞瑪爾。
灰嶺之間的星光河是整個流域中最為寬闊平靜的,最淺緩的地方水面僅能略略沒過精靈的髖骨位置,但這並不代表它就是溫柔無害的,平緩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水流在此依然十分湍急,水下的石塊被數萬年如一日的打磨早已光滑如鏡,能在星光河中蔓生的藻草比人類的堅貞更為罕見,除了精靈,沒有那個人類或是獸人能夠在星光河裏恣意徜游。
但星光河並不是沒有生命的死亡之河,它同樣是生機勃勃的,其中最為人所熟悉的就是一種白首三刺硬骨魚,它們在星光河下游的湖泊中長大,肥壯,深秋時分沿着星光河的諸多狹窄支流上溯進入星光河,一路向北,向上,直至游入星光河的源頭藍湖產卵受精——受精的小魚卵們在隔年的春季孵化成魚仔,再沿着星光河向下,游回它們父母與祖輩的棲息地休養生息。
這種魚出名的原因與另一個世界並無太大不同——就是因為好吃——而且在不同的階段有着不同的美味。在它們還在湖泊里的時候,無論那一條都有着厚厚的脂肪與鬆軟的白肉,比較適合用來燉魚湯,加點歐芹和錦葵就很鮮美可口;等它們游進星光河,為了對抗狂暴的河流與高聳的石階,竭盡全力跳躍前進的硬骨魚很快便消耗掉了多餘的脂肪,肉質也變得堅韌細密,只需要剖開來抹上鹽烤一烤就能令人垂涎三尺,需要注意的是,它的背鰭與胸鰭各有三根色彩斑斕的長刺,每根都有手指那麼長,尖銳堅硬,刺進人類的身體時會引發水腫與難以忍受的疼痛。
精靈們偶爾會去阻截這種硬骨魚——在它們數量顯然超過藍湖的荷載時,那時候,熊、狐狸和水獺都會聚攏到星光河的河灘上來等着免費的大餐。
克瑞瑪爾和水獺爭執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這條肥滾滾的水獺竟然放着精靈們丟上岸的新鮮硬骨魚不要,卻冒着被火燎光毛的危險跑到火堆邊拽走黑髮的施法者正在烤的魚。
“不行,”來自於異界的靈魂耐心地解釋道:“我放了很多鹽,香料,還有酒。”他記得無論貓狗都是不能吃鹽的,攝取過多似乎還會導致脫毛——他不知道給水獺吃鹽、香料和酒會怎樣,但他可不想幾天後看到一隻光溜溜的壞傢伙,雖然那樣似乎很有趣,但據佩蘭特說,這個冬季的最後一場大雪會在兩天之後降臨灰嶺。
水獺憤怒地向他唧唧叫,克瑞瑪爾試着從它的爪子下面搶回那條已經快要散架的大魚,結果被它咬了一口,幸好水獺的小牙齒還不足以刺穿他堅實的皮膚。
佩蘭特走過來,放低自己的膝蓋,和水獺交談起來,或者說,那條暴躁且小心眼的水獺正在向他告狀,它就像人那樣用兩條后爪站立着,兩隻小而靈活的前爪放在胸前,嘰嘰咕咕地說的又快又急。
“它想要那條魚是因為它蘸着蜜,”佩蘭特說:“你用的是冬蜜?”
“是的,”克瑞瑪爾說:“但我也用鹽腌過了它,還有香料,水獺可以吃鹽嗎?”
“不能。”佩蘭特說,他和水獺解釋了一番,但在佩蘭特面前向來十分溫順的傢伙突然暴躁起來,在佩蘭特的褲子上咬出兩個小洞。
“它不要冬蜜,”佩蘭特無可奈何地說:“要腌過、烤過的魚,有香料和刷了冬蜜的。”
“禿了可不要怪我。”克瑞瑪爾咕噥道,他另外捉了一條硬骨魚,特意少加了鹽和香料,但多刷了幾道蜜糖——水獺沒有發現半精靈的小小詭計,它認為自己戰勝與奴役了那個大傢伙,興高采烈地拖着比它身體還要大的烤魚鑽回了洞穴。
“它喜歡你。”佩蘭特說。
“呃,這叫做喜歡嗎?”克瑞瑪爾不確認地問,從火堆邊拔出一條硬骨魚遞給佩蘭特:“那麼不喜歡是什麼樣子?半夜爬上樹屋咬斷那個人的喉嚨?”
“它確實很喜歡你,只是在它的認知里,我是長者而你是孩子。”佩蘭特從那條巨大的烤魚上切下一塊:“它服從我的同時也要求你服從於它。”
“也就是說我是那隻豆豆嗎?”
“什麼?”
“不,沒什麼。”克瑞瑪爾說:“只是有點難以相信。”
不一會兒他們又看見了它,它們,水獺和另一條水獺,克瑞瑪爾能夠辨認得出它們,那條深褐色小心眼兒的混球的整張臉都是白色的,而他的同伴只有兩個面頰是白色的。
混球水獺得意洋洋地挺直了身體,高昂地叫了兩聲,而它的……妻子抖動着鬍鬚,也跟着叫了一聲,母水獺的叫聲要溫柔和低沉一些。
“哦,這是它的妻子。”佩蘭特微笑着說。
它們大大方方,毫不見外地踱到克瑞瑪爾與佩蘭特的烤魚前面,混球水獺先行嗅了嗅,確定沒什麼問題后叫了一聲,然後就和它的妻子毫不見外地大吃起來。
克瑞瑪爾給它們多刷了層蜜。
佩蘭特默然不語,水獺配偶飽滿的肚子微微下墜,它已經有孩子了,而能夠讓這個警惕的父親帶着自己的妻子和將來的孩子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克瑞瑪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