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枉斷腸(一)
‘噗’,一口鮮血直噴到斗越椒臉上,斗香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就這樣看着眼前的父親。
親生女兒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劍上,順着劍柄滑過他的手臂。
‘蹭蹭蹭’,一時間,大批侍衛從院外衝進來,把院子團團圍了起來。
“臣等救駕來遲,還請大王恕罪!”
熊旅卻也顧不得許多,只是扶着斗香,讓她靠在自己肩頭,支撐着她即將失衡的身體。
侍衛們半天沒等到指示,誰也不敢貿然行動,只是緊圍着院子。
斗越椒看着手中的劍,面色一凜,忽地把劍拔了出來。
這一劍本就刺在斗香要害,刺得又極深,這一拔出來,斗香立即便會送了性命。
‘噗’,斗香又噴一口血,氣息越來越弱。
“刺客已被我制服,還不快拿下!”斗越椒厲聲道。
斗越椒素來勇猛,又是這朝中重臣,此話一出,侍衛便圍了上去。
“斗越椒!”
葉萱聲音顫抖着叫着他的名字,眼中卻是他從不曾見過的憤恨。
熊旅心頭一顫,正要說話,卻被斗香攔了下來,她用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旅哥哥,人家都說……父債子還,我……我……”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忍不住流出了兩行清淚。
“我明白,我都明白……”熊旅好聲寬慰着,轉而對圍在身邊的侍衛道:“你們做什麼?想造反不成?都滾出去!”
侍衛漸漸退出院子,候在原地待命,斗越椒卻還在院中。
他知剛才熊旅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知今日是殺不了熊旅了,他也知熊旅不會再追究今日之事。
只是此刻,他靜靜地看着女兒,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若是旁人,中了這樣一劍此時早已斷了氣,只怕連身子也已是冷冰冰的了,可是她還氣息微弱的支撐着,似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一般……
“寡人不想再看到你,你退下吧!”熊旅強壓着悲憤,淡淡的說。
斗越椒退了幾步,突然回頭看看斗香,他動動嘴唇,張口卻說,“你……你這不孝的女兒!”
“為那種人,值得嗎?”熊旅伸手拭去斗香臉上的淚,抱着她慢慢坐下來,想讓她好過一點。
“為你,就值得!”她用微弱的聲音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放在熊旅手中。
龍形玉佩上沾滿了鮮血,熊旅顫抖着接過玉佩,艱難的說道,“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一直撐到現在的嗎?”
“旅哥哥,我父親……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會……我不能看着你死……也不能……不能看着你殺他……我實在沒有法子了……”
她知道斗越椒一定會對熊旅下手,只是這些年的苦苦等待早已磨盡了他的耐心,她真不知父親何時會行動,她只能暗中跟着他。
今日,她知父親會動手,便以玉佩傳令,命侍衛在近處等候,若是一刻鐘后還不見大王出來,便衝進去護駕,她功夫不如斗越椒,只能保熊旅一刻鐘之內無恙,她希望父親能因自己的介入知難而退,事情發展到此時的情形,也算是她求仁得仁了吧。
“斗香,斗香……不要睡!”葉萱拿出一粒藥丸喂入斗香口中,她看過斗香的傷勢,她是萬萬救不活了,此刻她能做的,也唯有讓她好過一點、多活一刻。
“香香,香香……”
睡夢中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斗香緩緩睜開眼,感覺身上的痛楚輕了幾分,心中卻不由大罵:‘怎麼人死了還會覺得痛呢?’
她微微皺眉,偏頭又想睡過去,卻見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此時正焦急地望着她。
她勉強伸出一隻手,摸摸他的眼睛、又摸摸他的鼻子、嘴巴,卻弄得他滿臉血漬,她一急,隨手在身上一擦,又去擦他的臉,血跡越來越多,弄得他整張臉上滿是鮮血,她急得快要哭了出來,小聲說道:“旅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將她抱在懷裏,溫柔的看着她,輕聲說:“沒關係……”,聲音卻不由顫抖起來。
葉萱忍不住哭了出來,她甚至從來都沒想到,斗香喜歡的人竟是熊旅,更不會想到,他們重聚之日,便是斗香離開之時。
“香香,活下去!”熊旅抱着斗香,晃了晃她的身體,她的氣息輕得幾乎感覺不到,身子也漸漸變冷。
“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斗香搖搖頭,“旅……旅哥哥,我死後,把我葬在這院中,讓我一直陪着你,好嗎?”
熊旅重重的點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斗香看着熊旅,捨不得眨眼,或許,這便是最後一眼吧!
面前這個,就是她恨了一生也愛了一生的男人,她伸手想在最後摸摸他的臉,手到半空卻無力地垂了下來。
落英飄搖,滿院的落花被風吹起,在空中飛舞、飄零……
葉萱靜靜地站在墓前,墓碑上刻着‘摯友斗香之墓’,她心中一酸,竟說不出話來。
這墓碑是熊旅親手刻的,只是斗香這一生,終究是錯付了,以命相搏,換來的竟只是一句‘摯友’!
此刻,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女子站在山間練劍,她問她要練到什麼時候,她說要練到‘天下再無敵手’。
葉萱此時才終於領悟,熊旅啊熊旅,你可知她這一生都是為你?
熊旅看着墓碑,想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叫香香的小姑娘,若不是當年遭逢大變,他也不會狠心刺她那一劍,再見她時,他便知道她恨他,即便是這一生也不會原諒他,他也從未想過要跟她解釋清楚。
他在陰謀和算計中活了太久太久,這是他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他已不是當年的熊旅,她也不再是當年的香香,他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再對自己產生感情,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斗越椒的女兒……
如今她為他而死,他卻什麼都不能給她,他感激她、憐惜她,卻始終不曾愛過她。
在這世上,若沒有兩情相悅,便只有對愛人的痛苦思念。
……
“這是大王讓我交給你的!”樊姬把玉佩交給葉萱,淡淡的說。
“姐姐,這個我不能收。”她推辭說。
“萱兒,你不在的這些年,他一直專心朝政,如今,他可是你心中的好國君?”
葉萱點點頭,淡笑着看她,卻見她也微笑着,只是眼眸深處含着一絲無法掩飾的悲傷。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肯接受他呢?”
樊姬深知自己不是丈夫心中所愛之人,即便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可他不愛她,一切都是枉然,而他愛的人卻始終遠在天涯。
“姐姐,你真的愛他嗎?”
這個問題在她心中藏了很多年,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女子可以大方到跟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會是因為愛嗎?
“他是我的夫君,我怎能不愛?可他也是楚國的國君,他身上肩負着楚國的前途和命運,他需要有人時刻提醒他‘國事為重’,而你,就可以做到。”
“可這卻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她不懂什麼國家朝政,也不想呆在這除了主子和奴才就一無所有的宮廷之中,即便他一心待她,她也不願。
樊姬握住她的手,把玉佩放在她手中,遲疑了片刻,才說:“罷了,誰都會有不盡人意的時候,可是萱兒,你心中可曾有他?”
並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
熊旅,今生得斗香真心,有樊姬相守,總該無憾了吧。
……
公元前606年,楚莊王率兵伐於陸渾之戎,得勝之後,楚莊王令大軍在洛邑近效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閱兵式,鼓號之聲驚天震地,氣勢直逼周天子。
楚王問鼎於中原,得知自己還沒有滅掉周朝的能力,便帶兵返回,這就是流傳於世的問鼎中原。
斗越椒站在門外,靜靜地望着院中的女子,當日,他可是在她面前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啊,那一劍,原本可以要了熊旅的命,偏偏她要去擋,要怨也該怨她不孝罷了!
“斗越椒?你來做什麼?”
這個女子,前一刻還那樣溫和的笑着,可一看到他,連聲音都變得冷冰冰的。
“葉姑娘,在下只是來看看你,並無他意。”
那般謙和的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聽着卻格外諷刺。
倘若他說:‘我來看看斗香!’她會罵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可是此刻,她還可以說什麼呢?
“你女兒死了,你親手殺死了你的女兒!”天下間怎會有如此狠心的父親,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還可以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我沒有……我女兒活得好好的!”他大步走過來,歇斯底里的喊道。
“你看清楚,這是什麼?”葉萱指着斗香的墳墓質問道。
斗越椒緩緩走到墓前,看着墓碑沉默了一瞬,隨後瘋癲的大笑起來,“這個逆賊,企圖行刺大王,被我制服……”
清冷的雨點打在斗越椒臉上,他不自覺打了個哆嗦,抬頭,卻不見雨落。
“在這個時候,還要表現你的忠君愛國嗎?”
斗越椒怔怔地看着葉萱,從何時起,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眸起了這樣的波瀾?
而他在她眼中讀到的,只有冰冷決絕的恨意,他不敢看她,生怕一個不小心跌入萬丈深淵。
斗越椒笑了笑,還是鎮定自若的模樣,與熊旅的隱忍堅毅相比,他是那樣的老謀深算,幾乎看不出一點破綻,也許生人見了他,仍會毫不懷疑的認定那是個謙謙君子。
“若他還如從前一般,或許我會是個‘忠君愛國’的臣子。”
“然後你權傾朝野,將他玩弄於鼓掌之間?!可惜他不甘被你擺佈,你也留他不得!”
那個女子,擁有星星般明亮的眼眸,目光清冷,近在眼前,卻又好像遙不可及。
“既然你都知道了,子越也就不多說了,是,我容不下他!”斗越椒面色一寒,眼眸中閃爍着陰冷的光,神情如狼似虎般。
“這就要反了嗎?”葉萱不怒反笑,眼神中儘是不屑。
“跟我走!”斗越椒上前一步,緊抓住葉萱的胳膊。
“如果我不呢?殺了我?你瞧,我都忘了,一個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的人……”
“不要再說了!”斗越椒吼道,那是他的噩夢,將糾纏他一生的噩夢,可……為權力、為地位,怎樣都值得!
“怎麼可能贏得了熊旅?”葉萱像是沒有聽到斗越椒講話一般,繼續說完自己的話。
“你敢小看我?好,我就讓你看看,他是怎麼敗在我手上的!”
原形畢露的斗越椒反手抓住葉萱的手臂,張狂的大笑着,聲音不像人聲,似野獸在嚎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