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復仇
太子就在季雪竹倒下的地方前幾步站住了,微微蹙眉,聲音卻依舊是溫和的,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般大場面,御醫們總要有幾個在伺候的,此刻那為首的一個戰戰兢兢,怕是猶疑怎麼說才能不得罪人,竟道:“聽聞方才是元少夫人與她相撞,摔在了她身上,怕是不小心壓撞了心脈,才昏過去了的。”
太子看了趙霜意一眼,趙霜意心裏頭那個委屈啊——什麼叫無妄之災?她好端端走着路,腳下一滑也就算了,自己摔一跤除了丟人之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竟又撞在了這個禍害身上!
“這倒是奇怪了。”梁皇后已然坐下,此刻卻笑道:“這季二姑娘好端端的,怎麼走着走着,擋在了元少夫人身前頭?她兩個一個上,一個下,原本便不該能撞得到的才是!先前便聽說過,她們兩個最是親切的友伴,只是卻不知,這關係竟好到看着元少夫人要跌倒便自己擋上去了呢?”
這話一出口,那御醫自覺失言,立即改了口風:“季二姑娘脈象倒是平穩,想來不過是一時閉氣,她既是個好心人,想來無有大礙……”
他說話的間隙,太子已然又走了幾步,微微俯下身,看着季雪川的臉——趙霜意就那麼看着他眉心一皺,正要說什麼,那季雪川突然便睜了眼,手中一道銳光直刺他胸口。
這是行刺?!
趙霜意腦海之中只來得及掠過這個念頭,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太子便一把攥住了季雪川的手腕——皇家子嗣總是習過一點兒武的,哪怕水平稀鬆平常,對付季雪川這麼一個嬌滴滴的貴族少女總還不至於失了水準。
只是,季雪川難道就不知道自己和太子的水平相差太大?這不叫行刺,這叫找死!
須臾之間,如此劇變,堂上眾人悉皆驚呆了。而太子冷笑一聲,手還僅僅攥着季雪川的手腕,道:“你想做什麼?方才我便看出來了,你是故意往她身上撞的……”
季雪川被他制住手腕,手中握着的東西也落了地,趙霜意這才看清她攥的原本是支簪子,只不過原本鈍頭的簪首已經被磨得鋒銳如錐,若是捅中了,說不準還真能要命的——也難怪了,哪怕是女眷,入宮之時也須被宮女嬤嬤們看過,斷不能帶鋒銳物入宮的,可誰又能把人家的簪釵一根根拔下來檢查?
季雪川看着他,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雙唇緊抿,眼中悲恨之情顯露無疑。那感情實在太過真實充沛……趙霜意看着也難免有些心驚。從她穿越而來,季雪川的情緒多半都是罩在一層透明殼子裏頭的,有過慌亂也有過仇恨,可從沒有過悲傷……
悲傷,是多麼軟弱的情緒啊。那不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該有的……
季雪川的身體甚至在微微顫抖。
這是非常短暫的過程——皇后已經高呼侍衛們護駕了,而季雪川終於出聲卻是冷笑:“殿下,願您得償所願,福壽不竭,子孫萬世,永為江山之主……”
這話是最吉利不過的頌讚,哪怕皇帝還在就和太子說這言語有些太早,可若換在別人說出來,總歸是好心好意的。但季雪川那冷笑聲讓趙霜意都忍不住打寒顫,他更是猶疑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何必這般恨我……”
侍衛已經上前,季雪川嗤地冷笑了一聲,突然用那隻未被控制的左手,狠狠在他手背上一撓。她指甲蓄得好,動作又快又狠,竟撓出了三條血口子。幾乎是同時,衝上殿的侍衛們將她狠狠按倒在地,雙手反剪——這力道對付真正的刺客都頗為有餘,更況季雪川弱質女流,他們動作這般狠,趙霜意甚至聽到了骨頭折斷的聲音,而季雪川臉色慘白,這一回是當真疼昏了過去。
禍起倉促,那幾個御醫已然傻了。季雪川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傷了太子,這罪過當真是不小了!他們若能斷定她只是裝昏,何至於讓太子走到這地方探看她?幾人皆跪在地上,體如篩糠,只恨透了自己緣何離這季雪川這般近。
而趙之蓁的驚呼聲就在此刻響起:“殿下!您的手!”
——他手背的傷口上,此刻流出來的血已然變黑了。
太子是驚愕的,皇后更是一霎間面色慘白。
趙霜意分明看到他的手開始發青了。原來季雪川真正的殺招不在那支簪子上嗎?她的指甲里藏了什麼東西嗎……
倒是太子決斷極快,眼見那毒發迅速,竟左手奪過了一名侍衛的腰刀,將整隻右手直接砍了下來。那鮮血瞬時噴出,涌流不止,斷手落在地上,將滿殿女眷嚇得尖叫的尖叫,失語的失語,更有幾個直接就昏了過去。
血出得非常快,眼見傷口噴出的已然是鮮紅的血,白森森的骨茬也露了出來,那幾個御醫也慌了手腳,尋葯的尋葯,扯繃帶的扯繃帶——宮中御醫雖然個個醫術都是不壞的,可平素里哪兒能見到這般嚴重的外傷?一時之間竟有些慌亂,血腥味兒直壓過那殿中的熏香氣,甜腥的氣息直衝得趙霜意胸口煩堵幾欲作嘔。
饒是梁皇後方才見得兒子制住了不知死活的季雪川時尚且鎮定,此刻卻也驚得臉容變色,厲聲叱御醫道:“你們在愣怔着做什麼?快給他包紮啊!”她聲音落地,整個人卻跌落回座,一時喘不過氣竟是昏了過去,岐江公主忙提了裙子幾步衝上去,喚上一個御醫來服侍,趙之蓁原先是立在太子身邊,和他一併接受女眷們對兒子的祝福的,哪曾想慘禍倏生,此刻竟是誰都顧不得了,連聲囑咐小殿下的乳母先帶着哭啼不止的孩兒下去撫慰,之後卻自己慌了神,看看太子再看看皇后,委實不知道該去哪兒。
太子見此,只衝她使了個眼色,趙之蓁醒悟,忙併向岐江公主,同她一起為皇后撫胸拍背。而太子仍強撐着站得筆直,只是他緊咬的牙關卻分明表明了那難以忍耐的痛苦,冷汗從他額頭上大顆大顆落下,御醫須臾便將他傷口裹好,而落在地上的那隻右手,傷口處滲出的血依舊是青黑色的,一片皮肉也已然腫了起來。
但他一眼也不看那隻斷下的手,彷彿那和他無關,只轉過身朝着皇後走過去,到得她面前,皇后正好醒過來,看着他竟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撲簌簌往下掉眼淚,而他在她面前跪下,沉聲道:“兒子不孝,母后受驚了。”
“你怎麼……怎麼……”梁皇后便是有千言萬語,此刻也都說不出來,一國之母的儀態,此時早丟到了九霄雲外去。
“母后,兒臣無妨。”太子的聲音不大,流了那麼多的血,他沒當場昏倒已然是體質健壯了:“今日是兒臣之子的滿月,是個好日子,母后不要落淚才是。”
皇后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終究卻只是嘆出了一口氣:“日子哪有好壞之分,不過是人有善惡之別……今日的事,任是誰都想不出的,卻叫各位受了驚嚇,委實是……不大妥帖。如今已是如此,今日的滿月宴,就到此為止吧。諸位各自回府歇息……至於今日的事,會審出個緣由來的,在那之前,諸位莫要多言為好,京中斷不該有什麼流言蜚語!”
她說話很慢,渾不似平時的不疾不徐,顯然是努力剋制情緒的同時還要找話說才有了這一份艱難。饒是見過多少次大場面的皇后,面對親兒子斷了一隻手的情形,她能止了眼淚說出話來,已然是不易了,要她妙語如珠,那是斷然不能。
下頭的女眷們不知是誰帶了頭,也都一個接着一個站了起來,垂首靜聽皇后的話語。唯獨一人例外——季雪竹。
她不是不想起身,更不是打算以這般形式的萬中無一博取注意,只是她腿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季雪川是她的親姐姐,季雪川做出了這樣找死的舉動,她也得跟着丟了性命……不,不止是她!她,她爹,她姨娘,她弟弟……季家所有的人都逃不過!
但皇后並不看着她,沒有人看着她。皇后和太子走了,岐江公主也走了,貴婦貴女們行了禮,一個個退出殿外,只有她還癱坐着——她看見趙之蓁取了一隻銀盒,走到太子那隻斷手前頭,慢慢跪下,雙手將斷手捧入銀盒,可扣住了盒蓋之後卻怎麼也站不起身,就那麼跪在血污之間,整個人蜷縮起來,身體微微顫抖,不敢哭出聲。
季雪竹不知哪兒來的怒氣,她恨趙之蓁,恨極了,此刻她突然便跳起身來,衝上前去,一把將趙之蓁推倒在血泊之中,騎在她身上,用那尖長指甲去擰趙之蓁的臉,罵道:“你哭什麼哭?你有什麼好哭?狐媚子,長成你這模樣,可知就不是個好東西!若不是你迷惑了殿下,非要弄出這勞什子的滿月宴,殿下何至斷了手……你,你倒還好意思哭!你是怕皇後娘娘遷怒於你吧?你可有半分半點真心疼殿下,你也配……”
趙之蓁猝不及防叫她推倒,便是再多難過,此刻也盡換了憤怒,面上吃痛,更是急了眼。她雖是庶女,可也是爹娘嬌養的姑娘,誰叫她這般難堪過?只是她力氣不若季雪竹,一時半會掙都掙不開,所幸殿中還有清潔洒掃的宮女,見此忙衝過來將季雪竹扯開,又攙扶了趙之蓁起來,可趙之蓁雪白粉嫩的臉蛋兒上已然落下了幾道猙獰的血口子,雖不長,可若養不好,也夠毀了這一張面容的了。
“你這個瘋婆娘!”趙之蓁以帕子捂着面頰傷口,怒罵道:“你倒是來怨我了,若不是你和你姨娘,你弟弟聯起手來欺負你二姐姐,她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一個瘋子,怎會傷了殿下?!你……你等死吧,你全家都逃不過一死!”
“我死?我現下就死給你看!你生養出的孽種胎裏頭就帶着晦氣!我今日死了,他活不過一歲,也是要夭折的!”季雪竹咯咯冷笑。
“你竟敢這般紅口白牙咒我兒!你也配……”趙之蓁咬牙道。
“你告訴殿下去呀,告訴皇後去呀,捨得一身剮,我有什麼不敢的?”季雪竹冷笑:“那賤坯子自己不想活了,要禍害了我一家,如今我死變了鬼也要拉個墊背的——小殿下,好得很呀,我就帶着你兒子去閻羅殿裏看光景!”
趙之蓁嘴唇顫抖,她盯視着季雪竹,眼眸里彷彿要沁出血來,好一會兒,卻慢慢抑住暴怒,俯下身去,將那個銀盒小心翼翼捧了起來,護在胸口,聲音輕輕的,道:“隨你怎麼說吧——季雪竹,我不同你計較,更不會為你言語氣惱。你活着我都不怕你,你死了,那當然就更不怕……我兒的性命有皇家的列祖列宗看佑,不是你這般卑賤的鬼魂能禍害的。”
季雪竹一怔,趙之蓁已經轉過了身,朝着殿外走去。她身上沾滿了血漬,髮髻散亂,十足狼狽,可她的腳步很穩。
那隻銀盒,在午後天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熠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