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元嘉
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什麼能比親人猝然離世、且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更讓人悲痛和難以接受的了。
元嘉乍然聽聞爹爹崩逝的消息時,整個人都傻了,心裏只想着三個字:不可能!
眼淚自有主張的流下來,人卻是木然的,由着宮人們服侍穿衣梳洗,直到去到福寧殿正殿靈堂,看到淚流滿面的娘娘和七哥,她才滿心恐懼的察覺到,爹爹是真的不在了。
爹爹的一言一笑還在耳邊眼前,他的人卻已經合著雙目、僵硬的躺在了靈床上。唯一讓人覺得安慰的是,他面容很是安詳,似乎沒有受過什麼痛楚就去了。
可是元嘉還是悲痛的無法自抑,每日舉哀都痛哭不止,任誰也勸不住。其實不單單是她,連她一向平和堅韌的母親林太后都常常哭的無法自持,還有其餘的娘子們、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沒有一個人不是真心悲痛。
於是不過停靈七天,就已經有三四個撐不住病倒了,元嘉的親嫂嫂原太子妃、現皇后莫氏就來勸她:“……大夥都正悲痛,可哀毀過甚並非孝道,大行皇帝走的也必不安心。娘娘那裏也還要你去排解,她又要處置一應瑣事,又要幫着官家接手政務,煎熬之處更是旁人數倍,你是娘娘小女兒,這會兒正是你該去為娘娘分憂的時候。”
元嘉這才醒過神來,是啊,她們這些人只需要痛哭就可以了,可是她的娘娘,卻還有那許多責任要擔著,哥哥嫂嫂畢竟年輕不經事,現在這個時候,又有哪一件事不要娘娘看着提點的?
她收整哀思,打起精神去勸慰娘娘,陪她說話,哄着她休息,母女二人一同起卧,總算是讓太后稍得安慰。
可是七個月後,爹爹靈駕赴山陵入葬,宮中一切恢復如常,娘娘卻一下子病倒了。
元嘉與皇后嫂嫂整日在旁侍疾,眼看着娘娘一日日清瘦下去,葯喝了許多,病卻不見好轉,都添了心憂,元嘉更是忍不住暗自向爹爹祈禱,求他在天之靈保佑娘娘早日康復。
最後還是她的親哥哥——新任皇帝出面,拉着她的手、抱着小侄兒一起跪在娘娘床邊,求娘娘看在他們兄妹的份上務必珍重自個,還說爹爹壯志未酬,正要娘娘看着他繼承先帝遺志、北伐建功立業,才能告慰爹爹在天之靈。
娘娘流了淚,將他們攬入懷中,終於漸漸好了起來。
太后病癒,先找來皇后商議先帝諸嬪妃的安置事宜。先帝入葬之後,妃嬪們都應遷居,當時太后只留了淑妃陳氏在慶壽宮與自己同住,別的都無精力顧及,送去了寶慈宮。現在想起來卻覺不妥,寶慈宮畢竟房屋有限,太后便挑了七八個低階老實的,安置在了慶壽宮後院,又把幾個不大安份的送去了宮城西北小佛堂。
這樣一來,寶慈宮中人少了些,大家也能住的舒服些。
皇后則建議讓元嘉和五公主明珂分別入住空着的樓閣。反正新帝現在並沒有嬪妃,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兩位公主孝期過後也就該嫁了,並不礙事。
太后沒有異議,於是元嘉就入住了太后曾經的住所映雪閣,她五妹妹則遷入左近的遴香閣,姐妹二人閑來無事,還可以串串門說說話。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就除服,可元嘉等人卻必須服滿二十七個月。加上新帝又與先帝父子情深,雖除了服,宮中仍減禁禮樂絲竹,也沒有選納嬪妃,宮中便這樣安安生生一起守了二十七個月。
到除服的時候,元嘉已經十八歲,她兩個兄弟淳王和景王只比她小一歲,就連最小的妹妹明珂也到了及笄之年,太后和皇后自然就開始忙碌起他們的婚事來。
元嘉現在對下嫁這事無可無不可。宮中哥哥嫂嫂都很孝順,太后這兩年心境越發平和,將瑣事都交到了皇后嫂嫂手上,閑暇時只與陳母妃養花種草、讀書下棋,也便不需要元嘉操心了。
而她經過守孝這兩年多,整個人也沉靜了許多,竟對出宮一事少了些渴望,覺得在哪裏都是一樣生活。
太后看她這情勢不對,擔憂她小小年紀就學的自己這般心如止水,便叫慶王來接了元嘉和明珂出宮去玩,順便也帶她們認識幾個高門子弟,看看有沒有緣分。
慶王是先帝淑妃陳氏的長子,一向與元嘉兄妹親厚,他又愛玩鬧,元嘉去了他府里幾次,看他帶人又是蹴鞠、又是打馬球、又是叫人演歌舞給自己瞧,便漸漸恢復了往日活潑熱情的天性。
元嘉尤其喜歡看打馬球。這本是前朝大唐流行過的活動,聽說唐朝帝王還以此練兵,慶王一直對這項娛樂心嚮往之,花了好一番力氣帶人練了起來。之前還曾向新帝建議,說既然軍中能以蹴鞠練兵,就也能效仿唐時以打馬球練兵,而且這樣練出來的,必是好騎兵。
新帝沒有輕易答應,而是從殿前司驍騎軍里挑了一百個精銳騎士交給慶王,讓他演練完畢,給自己看了再說。
於是元嘉現在在慶王府里看到的馬球賽,就是從這一百個精銳里選出的精銳在競賽。
“四姐姐,進了沒有啊?”明珂每次看這種激烈的對抗競賽,都常常捂住眼睛不敢看,要問姐姐結果。
可是她這次問了好幾遍,姐姐都沒有反應,明珂只得放下手,往場中瞄了一眼,見一員頭上扎紅巾、身穿藍袍的小將正縱馬帶球直衝向對方防線,竟對對方趕來封堵的三員騎士不閃不避,不由先驚呼一聲:“啊呀!不要撞倒了吧!”
元嘉聽到這裏終於回神,笑吟吟道:“不會,他一定有辦法!”
明珂卻已經再次捂住了眼睛,一迭聲問:“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你別怕,這人騎術了得,啊,你看,他策馬從那兩人中間鑽了過去,兩邊距離真是差之毫厘,而且他早把球傳了出去……。啊呀!”
明珂立刻追問:“又怎麼了?”
“他接回了球,擊入網中啦!”元嘉高興的歡呼,扭頭去找外面服侍的小黃門,問他那個騎士叫什麼名字。
小黃門經常在球場伺候,對這些人里的佼佼者也很熟悉,當下回道:“那是驍騎上軍許指揮麾下余新銳都頭,騎術武藝都甚是了得,咱們大王最是欣賞。聽說余都頭家裏還是將門世家呢,余都頭的父親原是步軍都虞候,只可惜幾年前征討西夏時戰死了。”
元嘉看了幾回馬球,都叫這余新銳吸引了目光,小黃門知道的信息少,她也不想讓下人多有揣測,便自己去問慶王,余新銳多大年紀、是否婚配。
慶王被這個妹妹的直接大膽驚得差點坐地上,“你,你問這個做什麼?那,那許多世家子弟,你怎麼一個都不問?”
“他們有什麼好問的?一個個慢吞吞的,頭上簪的花都比他們身手好看些!”跟真正的英武兒郎一比,那些人不過就是擺的好看的花架子罷了。
慶王瞠目,他的任務可不是叫妹妹看那些軍士校尉的,便吞吞吐吐不肯說,“他也沒什麼出奇的,家世平平,是獨子,父親又死了,只有個寡母……”
“那他多大年紀,成婚了沒有?”元嘉依舊追問。
慶王已經聽官家說給妹妹選好了右僕射的孫子做駙馬,很快就要定下來了,哪肯節外生枝,只不說。
元嘉問不出來,乾脆轉身往外走:“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他自己!”
嚇的慶王奔上來拉住她:“你這孩子現在怎麼這樣不聽話呢!罷了,我與你進宮見娘娘去,要是娘娘許可了,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元嘉想了想,忽然莞爾一笑:“你這樣子,顯然他是沒成婚的。也罷,我去求娘娘做主。”
於是兄妹二人進宮見了林太后,慶王推元嘉自己去說經過,元嘉見了母親卻又忽然害羞起來,低聲說了有這麼一個人,其餘詳情只有四哥知道,四哥卻不肯告訴她,要問過娘娘。
林太后頗為意外,看慶王急的滿頭汗,不由一笑:“原來是我們元嘉開竅了,好吧,那這事就交給娘娘,你先回去。”
元嘉一怔,追問道:“娘娘肯給女兒做主么?”
“你先回去,等娘娘問清楚了再說。”林太后打發走了不情不願的女兒,才向慶王追問詳情。
“這個余新銳確實是個資質甚佳的好兒郎,品性也沒得挑,英武豪闊,跟臣很合得來。他與元嘉同齡,因四年前父親戰死,家中只余寡母,至今尚未說親。不過朝廷撫恤忠良之後,余新銳身上掛的倒是昭武校尉銜,領正六品俸祿。”
慶王說完這些,又覺得也是白說,正六品俸祿對皇家來說算什麼?人家相府公子離考中進士只一步之遙,以後前途與這下級武官,哪可同日而語?
沒想到林太后倒似並不在意,只問:“那余新銳見過元嘉沒有?”
“前兩日元嘉拿彩頭賞了勝者,他們幾個有上前去謝賞,不過余新銳一向守禮,應不敢多看。”
林太后便笑道:“既然你與這個孩子交好,不妨問問他的喜好,就說是想做媒好了。”
慶王這樣的性子,哪會提起給人做媒?不過有了太后之命,他也只得單獨找了余新銳喝酒,套了他的話去回太后。
“……他只說想娶個孝順知禮、不要太嬌氣的,最好性情爽朗些。”
林太后便叫人把皇帝請來,向他也說了此事,叫他想法見一見余新銳,若是他也覺得合適,再叫余新銳見見元嘉。
誰料皇帝堅決不同意:“元嘉異想天開,娘娘還真由着她?”
“我知道你想什麼。”林太后淺笑輕嘆,“你不過是想着你幾個姐姐都嫁的高門世家子,元嘉若是下嫁這麼一個家世平平的孩子,於姐妹中貌似有些抬不起頭罷了。可是公主本就都是下嫁,稍微有些差距有什麼要緊?元嘉依舊是長公主,依舊是你的親妹子、我的親女兒,誰敢怠慢她?”
皇帝皺着的眉頭微微鬆開,卻還是不情願:“那也不能太低嫁了。”
“那些不過是外物。婚姻之事,最要緊還是夫妻和睦恩愛,這樣日子才能過的和美,就像你四哥四嫂一般。我只有元嘉一個親生女兒,她已是長公主,富貴已極,別的便無所期盼,只願她能嫁一個知心知意的人,過她喜歡的日子。再者,駙馬又不能封相做宰,更無須計較那許多了。”
皇帝終於被母親說服,回去叫來慶王,讓他安排人到御苑打馬球,自己要親自閱看。慶王知道用意,一方面受元嘉所託,一方面也是真與余新銳投契,便特意讓他打扮的颯爽英姿、英氣逼人。
一場馬球賽打過,余新銳果然最是引人注目,皇帝叫人宣他上高台領賞,仔細打量之下,發覺這青年身高體健,自帶一股鋒利銳氣,倒確實是個很出眾的年輕人。
但出於愛護妹妹的心理,皇帝陛下還是有意難為余新銳,問他有沒有讀過書,挑了幾句聖人之言考問。幸好余新銳也是自小讀書的,倒都答了上來,讓皇帝略微滿意。
至此母親和兄長都同意了此事,元嘉只剩一樁心事:不知那余新銳肯不肯尚主。她到這時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去問了,便去慶王府求慶王。
慶王這樣的脾氣,從來不懂婉轉,就拉着余新銳在自家院子裏轉,與妻子朱氏和元嘉來了個“偶遇”。
余新銳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聊,冷不防前面轉出兩個盛裝美人,立刻不敢多看的低下了頭行禮。
誰知慶王卻像是忘了他在一般,快步上前去扶住了妻子,咋咋呼呼的說:“夫人怎麼走到這裏來了?你身子重,當心累着,我送你回去歇着。”
直接把元嘉與余新銳留在了園中。
小黃門盡責的介紹:“長公主,這位就是余都頭,余都頭,這是昭慶長公主。”
余新銳又行一禮,正待告退,就聽一管清亮甜潤的嗓音說話,“你就是余新銳啊!以前只遠遠看過你打馬球,知道你騎術不錯,沒想到你學問還不壞,連官家都誇獎了呢。”
“不敢當,臣只是讀過書識得字罷了。”
語氣不卑不亢,雖然微低着頭,視線下垂,脊背卻是挺直的,元嘉看着他,臉上漸漸就有些熱,強裝的大方也快撐不住了。
余新銳等了一會兒,長公主卻沒再出聲,便微微抬頭想告退,誰知便是這樣驚鴻一瞥的瞬間,瞧見一位綠衫黃裙的清麗美人,正側身對着自己,頰帶紅暈,膚凝白雪,宛若誤入人間的芙蓉仙子,讓人怦然心動。
他雖然立刻又低了頭,心中卻亂跳起來,先前淡定的氣度消失無蹤,有些慌張的告退而去。
元嘉見他這樣很是失望,以為他根本無意,便鬱郁的去向慶王夫妻告辭。
慶王聽完經過,只覺這樣試探來去毫無意思,乾脆自己去找了余新銳,與他說,自己想給他說合的那一門親事就着落在昭慶長公主身上。
余新銳怎麼肯信?慶王不好說元嘉自己看中了他,只說自己覺着余新銳是個出眾好男兒,與太后提了提,恰好長公主又認得他,並沒有不願之意,便又將此事稟告了官家,如今官家也見過他了,算是滿意,如今只看余新銳自己的意願。
余新銳直接傻了。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好事能落到自己頭上,再想想剛剛所見的美人,一張男兒面都有些泛紅,但他隨即想到自己家的情況,低聲道:“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家有寡母,臣不能棄之不顧。”
“這個你不用擔憂。四妹妹是最會疼人照顧人的,你又沒有別的兄弟,自然是她與你一起奉養老母!”慶王打了包票,回去告訴了元嘉,又幫她回稟給了林太后和皇帝知曉。
林太后和皇帝都覺着這孩子當此時刻能先想到寡母,實在是個孝順的,百善孝為先,可見確實品行不錯,便就此定了婚事,將婚期定在了九月。
直到新婚之夜,新人相對而坐,余新銳仍難置信自己竟真的娶到了長公主,只痴痴望着頭戴鳳冠的新婚妻子,久久不能發一言。
“真是個獃子!”
元嘉頂着重重的鳳冠和他熾熱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嗔了一句。
獃子回過神,鼓起勇氣握住元嘉的手,見她柔順低頭並無閃躲,乾脆將她整個人抱起在屋中轉圈,元嘉的驚呼聲和歡笑聲很快傳出新房窗外,為這一曲鸞鳳和鳴譜了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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