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傳聞陰間生死途上,忘川河上架着孟婆橋,橋頭孟婆站着給來往幽魂送上解千愁的湯。一飲能忘生前事,然後再入輪迴往生。

忘川上徘徊的亡靈,豈非是一生不忘、生生世世不忘,矢志不忘。

太-祖皇帝將蠱引放在了宮中那座為了寧王先祖修建的永寧殿之中,寧王此生,斷離不開那裏,若是蠱蟲距離蠱引太遠,蠱毒發作,萬蟻蝕心,痛不欲生。

生不能離,死不能往。忘川河上,徘徊忘川。

蠱引在永寧殿,寧王一輩子都不能去蜀中,而晉王也不得召見不能入京。這些過往從《錦繡書》的隻言片語之中可窺視一二,可是現在的文以寧卻覺得好笑。

他不是那個當初驚才絕艷,一篇《東明賦》就讓六國主君對他生死不忘的寧王。他也不是凌家皇室的□□,痴心痴情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愛一個人。

晉王用了這份毒,豈非要將他一輩子都綁在一個地方,永遠不能離開。

文以寧想要大叫,想要哭喊,可是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只能孤身一人站在廣袤的草原上,忽然覺得這片天地距離自己太遠、實在太遠。

忽然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伴隨着那人低沉好聽的聲音:

“王妃和如意都同我講了,他們沒有追出來。”

文以寧沒有回頭,只是忽然伸出手,張開五指對着遠處的月和蒼穹星斗,蒼白的臉色、趁着他的無神的雙目:

“伊洛,你看,這天,離我原來是這麼遠。”

他喚了他伊洛,而並非“衛奉國”。

衛奉國走過去將他的手拉下來我在手中,輕聲說了一句,“我們戎狄有句話,人在哪裏,天便在哪裏。牛羊水草都會跟着在那裏。”

文以寧回身看着衛奉國,認真地低頭說道,“你知道忘川是一種什麼蠱嗎?”

衛奉國愣了愣,點點頭,“知道。”

“你知道中了這種蠱毒,我一輩子都無法離開蠱引嗎?”

“……知道。”

“你知道這意味着我永遠不能離開京城、不能和你去草原,不能放下這一切……你、你知道嗎?”

文以寧越問越急,聲音卻越來越小,看着地面,忽然眼前一花。

衛奉國沒有多的廢話,只彎了手臂將他抱起來,文以寧只能坐在他的臂彎中低頭看着他,這個男人、或者說太監還是那樣的笑着,笑容裏面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衛奉國開口了,帶着腳上有血跡的文以寧往大帳方向走過去,他的手臂很穩,被他抱着有一種好像什麼危險都沒有了的感覺。

他說他們戎狄崇尚白色,他說他們戎狄喜歡草原上的狼。

“無論您能不能離開,我說過的話、想要做的事情,都不會改變。”衛奉國繼續走,也一邊走一邊說。

“我說過,您不能後悔。”

“您若是在京城,一輩子都不能出來,我自然也就在京城守您一輩子。您若是要來草原,我便策馬隨您身後。苗疆、鬼嶺、映海,或者是天涯,只要您想去的地方,我便會想辦法陪您去。”

文以寧聽着,忽然有點想笑,中原人都說戎狄野蠻、血腥,只懂得殺戮和劫掠。可是如今這個衛奉國,倒將情話說得如此順溜,難怪後宮的老嬪妃們,特別喜歡衛奉國。

或許是知道文以寧在笑,衛奉國嘆了一口氣道:

“您別以為這是甜言蜜語,中原士大夫重誓諾,我們戎狄卻覺得口頭功夫不如行動來得痛快,您中蠱毒的事情,我自會想辦法幫您解決,這些話也不是假大空,您信……”

“不,我信。”

文以寧打斷了衛奉國的解釋,過去到現在,人一旦活着就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他既然你選擇了相信衛奉國,自然不會後悔。

而且,文以寧記得衛奉國同他說過的,那個草原上的狼的故事。

再回到大帳之內,晉王妃已經不見了,如意擔憂地看着文以寧,剛開口說了一句“主子你的腳……”就被文以寧做了個手勢給制止了。

“如意,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要問問你。”

如意聽了這話,一愣,然後走過去幫衛奉國打了熱水、拿了傷葯,來到榻邊看着文以寧道:

“主子您說,我必定知無不言。”

“你既說你是苗人、又是晉王派在我身邊的細作,”文以寧頓了頓,還是用了這個詞,只是略微歉意地看了如意一眼,“晉王要對我下蠱毒,如意你為何要阻止呢?”

“若我所料不錯,你那日送我的那個手串,應當就是防止王妃給我下蠱的物什吧?”

如意點點頭,臉卻有些紅了:

“主子,說出來你莫笑我,其實我在很早之前就不給晉王傳遞消息了。晉王後來決心娶公主,帶着公主入京,就是因為我不再給他傳遞正確的消息,想着要給您下蠱毒,也是王爺威脅公主這麼做的。”

文以寧一愣,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既然如此,如意前後言行不一,也可以解釋了。

見文以寧不說話,如意拉着文以寧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說道:

“主子,你可不能嫌我,我如今是再回不去苗疆了,您若是不要我,我可沒地方可去了——”

文以寧本沒有這等心思,平安和如意跟着他十餘年,他又怎會因此就不要如意。只是,文以寧故意笑了笑,颳了刮如意的鼻子道:

“小如意,我不要你,平安還要你啊。他武功高強,就算帶着你,也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片天地。你已經見過了京城繁華,也該去江湖上見識見識他們的俠義。”

如意皺眉,吸了吸鼻子道:

“用不着他帶着我,我自己也能去江湖上闖蕩!我們苗疆的蠱蟲,可不是吃素的。”

文以寧被如意逗樂了:

“好,既然如此,你還怕什麼呢?”

“我怕……”如意突然哭喪了臉,看了衛奉國一眼,“我怕主子你過得不好,你過得不好我良心難安。都怪我,怪我沒本事,才讓主子你中了忘川這樣的蠱毒。還沒辦法幫你解毒……”

忘川若是有解,文以寧在心裏笑,那麼又何來錦朝悠悠百年,何來顧氏萬世為王。

拍了拍如意的腦袋,又若有深意地看了衛奉國一眼,文以寧開口說道:“如意,沒有人能夠為別人活一輩子,人活着就要自己選擇,選擇之後自己付出代價,也便罷了。”

“我過得好不好,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你無需放在心上。”

笑了笑,文以寧又轉過頭去看着衛奉國對如意說道:

“再說了,我還是希望,如意你能夠擁有自己的幸福。”

如意看着他們兩人,也明白過來,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主子,可是如意想要留下來,這是如意的選擇,至少要看到你沒事,如意再離開,主子你可不許趕我走。”

“眼下正是用人之機,”文以寧正色道,“我留你還來不及,怎會趕你走。如意你先出去,我有事想要問衛奉國。”

看着文以寧腳上的傷已經上好了葯、被衛奉國處理得妥妥帖帖,如意點點頭放心離開了。

“您想要問我什麼?”

衛奉國一邊收拾手中的葯一邊問他。文以寧想了想卻良久沒有開口,等到衛奉國覺得奇怪了才轉頭過來看着他,文以寧這個時候衝著衛奉國伸出了手,待衛奉國帶着滿臉的疑惑握住了他的手的時候,文以寧才將人拉過來床榻旁邊坐下:

“我且問你,當初你真的沒有想過復國嗎?”

衛奉國一愣,眼眸的顏色深了幾分,看着文以寧。

“我想過了,”文以寧偏了偏頭,“依着你的性子,你是不會輕易就這麼服輸的,況且先帝欺你大戎在先,辱你家人在後,又讓你遭受如此磨難……”

文以寧眼中精光一閃,重新盯着衛奉國:

“我不信你沒有所籌謀。”

“近來北疆戰報頻傳,說似有戎狄軍隊動向……”

寧王那邊的火已經點燃,文以寧可不想現在出什麼亂子,以往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現在必須重新來算。

可是,

出乎文以寧意料的是,衛奉國露出了奇怪的神情,眉目之間轉了好幾轉,像是突然頓悟了一般、站起身來:

“此事您無需過問,只需要交給我便可,恐怕是我那家僕不聽我的勸告又起了事端……”

衛奉國沒有告訴文以寧,他在京城的那座全黑的宅邸裏面雖然仆婢很少,可是各個都是大戎國的舊部,身為管家的老人更是當初大戎國的高官,官職算得上中原的宰相一位。

文以寧所料不錯,當初他之所以在錦朝苟且偷生,為的就是能有復國的一日。方才那些官員所報的斂財並非無中生有,他背靠寧王這棵大樹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況且戎狄人不會輕易服輸,他幫着寧王謀反,也是為了讓錦朝混亂,好趁亂起事。

後來,後來他遇上了一個人,也大約是因為這個人,衛奉國漸漸覺得所有的事情沒有那麼重要了,故國不再、戎狄部落聚攏又散,這些事情已經漸漸和他沒有關係了。

可是如今,不只是誰又找到那些舊部,聯絡上了他的管家,那老人一直耿耿於懷,想必一拍即合,現下事情又多有紛亂,衛奉國實不想讓文以寧跟着他煩惱。

他的事情,他必會一己承擔。

文景九年九月十五日,就在鑾輿殿總管太監衛奉國離開北巡的隊伍南下回京的當天,江南亂黨起事,寧王謀亂宣佈廢棄“寧王”之號,複名顧詩心,起兵對抗小皇帝凌風慢和男太後文以寧。

《錦繡書》載,文景末年,內戰始於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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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男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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