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珍重
“……絕人子嗣可不是小事,那可是比殺人放火還重的罪。而且亓家和裴家還份屬君臣,坐實了,定個誅九族都夠了!你畢竟是裴家之女……你可想好了?”老蒼頭風別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吳小桐,面容平靜,聲音平和地問道。
“爺爺,我想好了。”吳小桐毫不遲疑地回答。然後又補充道,“我沒辦法看着他死!”
老蒼頭嘆了口氣,再不說什麼,只站起身來,伸手將面前的女孩兒扶起來。
這丫頭聰慧伶俐,行事大方,沒有一般女孩兒的扭捏作態,年紀不大,卻看事透徹,處事沉穩,他對自己收的這個孫女兒是極滿意的。但,女孩兒終究是女孩兒,這心地軟也就罷了,偏偏對那小子……罷了罷了,女大不中留,她若願意,就依了她,又何妨!
桐城,現代的時候,吳小桐只知道這個皖南小城,風景秀美,人傑地靈,名人輩出……
廬州之戰後,桐城就成了新的前沿。同時,也是裴家大哥裴暘駐守之地。再後來,亓惟孝發桐城……如今,桐城卻成了小亓可能終結生命的地方!
她跟老蒼頭風別城沒有坐車,騎了快馬一路疾馳,但畢竟是風雪交加,道路難行,又入了夜……等他們趕到桐城的時候,距離小亓受傷已經過了差不多是個時辰。
顫抖着手指,觸及到皮膚的溫熱,吳小桐的淚水滾滾而落——還好,還好,她來的不算太遲!
也不知該說小亓幸運還是不幸。那一箭幾乎貫穿了他的左胸,但稍稍偏上了一點,躲開了心臟和左肺!
真是不幸之萬幸!也真是命大!
軍醫已經為小亓清理過傷口,並上了葯進行了包紮。可小亓仍舊沉睡不醒,氣息都越來越微弱起來。
吳小桐無聲地看着老蒼頭,滿眼懇求。
老蒼頭瞥她一眼,暗暗嘆了口氣,活動活動剛剛恢復知覺的手指,上前給小亓診脈、拆了包紮檢查傷口。
吳小桐沒有往前湊,她背轉身,雙手合十,微微低着頭,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從不信鬼神的吳小桐這會兒真是病急亂求醫,嘴裏不斷地祈禱着,什麼如來佛祖、救世觀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只求小亓平安無事!
彷彿過了半晌,老蒼頭才診查完畢,回過頭來,吳小桐連忙送上一塊溫熱的帕子。
老蒼頭一邊擦着手,一邊淡淡道:“傷口處理的不錯……只是傷葯一般,換成我們帶來的葯吧!再喂一顆大還丹!”
吳小桐認真地聽着,眼睛都不敢眨的,連連點着頭,將老蒼頭的吩咐記下來。
最後,老蒼頭道:“……上藥后,就是你的事兒了!”
吳小桐愣了一瞬,隨即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一路疾馳,一路風雪,吳小桐的手指凍僵了又緩過來,通紅腫脹的猶如拎了十根小胡蘿蔔。她抬起手動彈了一下,試了試,還好,終究是能夠活動如常了。
她洗了雙手,用自製的酒精消了毒,然後拿出自己的藥包,先拿了一顆大還丹出來,化在半碗水裏,給小亓喂進去。接着,就開始清理傷口……穿針紉線,開始給小亓縫合傷口。
因為箭頭有倒刺,軍醫取出的來的時候,割裂了皮肉,經過一段時間后,皮膚外翻着,露出裏面的肌肉……觸目驚心!
吳小桐在模型上練習過,在動物身上實踐過,在其他人身上也實踐過,她確信自己的縫合技術擱在現代也能稱得上一流。
但,面對眼前的人,她的心仍舊忍不住顫抖!
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從心底湧出來的顫慄,吳小桐克制着自己的思想和視線,不想不看,全神貫注在傷口之上,然後,銀針落肉,一針一線地將呈開放狀的傷口縫合起來。二三十針的傷口,實在談不上大,但卻耗盡了吳小桐最後的一絲力氣。最後一針縫完,打好扣,剪斷線,吳小桐一口氣吐出來,整個人就頹然堆萎了下去,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意識消散前,她想到的是,傷葯還沒敷上呢!
這一昏足足過了三個多時辰,吳小桐才醒轉過來。
她只是太緊張,又一路趕得太急,天寒地凍的,讓她一時撐不住倒了下來,身體卻並無大礙。
睜開眼,老蒼頭淡淡的聲音就在身旁響起:“你的臉和手腳都凍傷了,你自己注意些,不小心落下瘢痕,可是哭都來不及了!”
吳小桐眨眨眼,轉頭看向老蒼頭,緩緩扯動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爺爺,他怎樣了?”
“哼!”老蒼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個沒良心的丫頭,就不知道問問爺爺我?”
“嘿嘿,爺爺您就在我眼前嘛,看着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的,還能罵我,哪裏像有事兒的嘛!嘶……”吳小桐活動着僵直的身體,用手臂撐着緩緩坐起來,一邊涎着臉笑道,笑的大了些,就覺得鼻樑和兩腮的肉都是一疼!
她吸了口冷氣,抬手抹了抹……好么,她的臉上竟然包紮着,她都不用要鏡子看,也知道自己這會兒被包成木乃伊了!
看着吳小桐摸了摸臉,卻一言未發,老蒼頭心裏一軟,開口寬慰道:“也不是多厲害,只是塗了藥膏子!”
吳小桐點點頭,轉眼看着老蒼頭笑道:“沒事兒,這樣包着,挺暖和的,還省了我戴圍脖了!”
很快,吳小桐就知道了凍瘡的厲害。
疼倒是其次了,關鍵是癢,鑽心撓肺的癢,偏偏還不能抓,那滋味兒……這次第,怎一個*了得!
好在,吳小桐很快給自己找到了事情做。
有戰場就有受傷和死亡。特別是這個冷兵器時代,那一刀一槍拼殺的可都是血肉之軀。一場大戰下來,死亡數以萬計,受傷的更多。大批的傷病得不到及時醫治,或者有效的治療,最後只能失血過多而死。或者治療之後,因為沒有特效的抗菌葯和治療措施,許多傷兵死於傷口感染、破傷風……
吳小桐恢復了男裝,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黑色粗布棉衣棉褲,臉上裹着繃帶,一頭扎進傷兵營,就出不來了。
傷口清理、縫合,她是練的很熟了,但諸如截肢之類的大手術,她卻從來沒接觸過。甚至,連詳細的教科書都沒有,她卻被趕鴨子上架,直接進入實踐狀態!從第一個戰戰兢兢,渾身汗透,很快,她就摸索出了經驗,手法熟了,那種恐懼緊張的心境也漸漸消除了。她已經能夠不想其他,全心應對各種傷口。
除了吃喝拉撒,她一天睡覺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其中還包括洗漱。常常是閉着眼睛洗完手臉,往床上一栽,整個人就失去了知覺了。
三天後,她正在給一個腹部受傷的士兵手術,剛剛把內層縫合完畢,就有個人跑進來:“姑娘……我們公子醒了!”
吳小桐捏着縫合針的手微微一抖就穩住,還好,針未落肉。
做了個深呼吸,穩住心神,吳小桐回頭看向跑進來的人,是小亓身邊的護衛,叫什麼東平的。
“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她就轉回頭繼續給那士兵縫合傷口。有老蒼頭在小亓身邊照料着,她回去不回去,又有什麼作用?!
東平目瞪口呆了半天,再不見吳小桐有何回應,滿臉喜悅變成不可思議,然後,很是悻悻地離開了。
進了臘月,吳小桐頭上的繃帶早就扯了,臉上的凍傷也好了,儘管她沒撓,也還是留了一道淡肉色的疤痕,橫貫在鼻樑和眼下!
拆繃帶的時候,吳小桐照過一次鏡子,看着臉上的疤痕,她心裏暗想,擱在現代倒是能夠模仿模仿王菲的晒傷妝!
吳小桐一直穿着男裝,行事舉止大方從容,沒有人認出她是女子。直到,東平跑進來喊了一聲姑娘!
現在,傷兵營里都知道這位醫術高超的吳郎中是個女子!看着她清瘦窈窕的身段兒,不是沒有傷兵暗暗猜想,吳郎中包裹在布條下的容貌……
但,看到了吳小桐拆了紗布之後的疤痕,傷兵們也不由嘆息,多美一張臉蛋,就這麼毀了!
吳小桐反而跟沒事兒人一樣,該做啥做啥。
南齊和北寧在桐城北打了一個月,各有死傷,也各有勝負,戰事一直持續,雙方從最初的激烈、艱苦,漸漸地麻木了,心不在焉起來,戰局也進入了膠着狀態,打了一個月,戰場還是在桐城北,沒有絲毫變化。
也或許是快過年了,雙方更加怠戰,幾乎連小摩擦都沒有了。
戰事暫歇,自然也就沒了新的傷兵。
傷兵營里,重傷不治的死了,命硬的挺過來的,只需要慢慢養傷了,軍隊裏配備的軍醫也就差不多夠用了。吳小桐不需要傷兵營了,回到大哥裴暘在城裏的府邸,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這才恢復了精神。
洗漱,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為了行走方便,吳小桐仍舊選了一身青色的棉布男袍。頭髮高束在頭頂,戴了同色的頭巾子。
站在鏡子前,吳小桐以手支頜,微微仰起下巴,瞅着鏡子中的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要不是臉上這道疤,倒是個俊秀少年嘛!
拽拽衣角,吳小桐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轉過幾道院落,吳小桐來到府邸西路的一個院落。這裏,是亓惟孝的居處。
院子裏外仍舊安靜,寂寂無聲,與之前幾乎不見人影不同,這會兒卻看到許多侍者無聲地出入着,如螞蟻一般,紛紛忙碌着,卻沒有任何聲音,甚至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一點。
吳小桐站在門口看了一會默片,這才出聲招呼過一個小侍者來,讓他進去通報。
很快,同樣是小亓身邊,名字叫西安的匆匆迎了出來,隔着三五步就停住腳步,躬身行禮道:“公子正睡着呢,裴姑娘還是過些時候再過來吧!”
竟然吃了閉門羹!
吳小桐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咧咧嘴,吳小桐笑的輕鬆自然:“其實沒有大事,只是,我準備回去了,過來跟公子辭行。既然……那就勞煩你轉告一聲吧!”
腳步輕快地離開,吳小桐臉上仍舊掛着微微的笑,但心裏卻浮起來之前老蒼頭說的那一番話!
小滿趕着車,載着裹了珍珠皮襖子的吳小桐緩緩駛出裴府……然後,就在裴府大門口,‘巧遇’了正要返京的公子小亓!
一個月的時間,他已經不再是躺在床上,安靜的幾乎沒有氣息的模樣。
恢復了往日風采的公子小亓,一身靛青色精綉長袍,裹着一件銀白的貂皮大氅,眉目似畫,面容如玉,緩緩地一步步走來,竟讓人完全忽略了他身周的眾人,包括英武俊朗的大公子裴暘,也完全褪色成了背景!
吳小桐穿着一身靛青棉袍,裹着一件珍珠毛的斗篷,相比之下,跟只鵪鶉一樣,呆愣愣地看着那人走至馬車前,看到東平在車轅下放了腳踏,然後,那人即將上車前,緩緩回過頭來,目光越過送行的眾人,落在裴府大門一側的馬車,還有車旁那個靛青色的人身上!
兩個人,四目相對,周遭一片安靜。
許久,公子小亓未動,吳小桐卻終究忍不住走上前去。
微微仰着頭,看着小亓仍舊蒼白的臉色,連唇瓣都因為失血呈現出一種櫻白的顏色!
“你的……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怎地這麼急着回去?過年還早着了!”
熟稔如他,她裝不出矜持,關切地詢問自然而然地問出了口。
小亓的目光一直膠着在她的臉上,看似深沉如海,細看卻又平靜如水。
微微牽動唇角,一抹微笑在他的唇畔浮現,他緩緩開口:“……都是時事所迫,你不必當真計較!”
微微一頓,他看住她的眼睛,淡淡吐出一句:“珍重!”
前一句,太過突兀,吳小桐愣怔怔地還沒想明白,眼前的人已經道了聲珍重,登車而去。
她下意識地倒退幾步,給馬車和一眾隨行人員讓開路。然後,眼睜睜看着,那馬車在眾人簇擁下,漸行漸遠。
吳小桐的車子也很快出了桐城,她一上車,抱着被子翻滾了一回之後,很快就將自己埋在被子裏睡著了。
那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話,她想的頭疼也沒弄明白,所指為何,那就乾脆不想了。愛咋咋地!
回到雙溪鎮,正趕上臘月初八。
吳小桐被霍嬤嬤端上來的美味的臘八粥堵住了嘴,歡快無比地吃飽喝足,舒舒坦坦洗洗睡了。至於桐城還是什麼,都被她拋到腦後去了。
戰事再次停歇下來,雙溪鎮的人們也放鬆下來,殺豬宰羊,撈魚捕蝦,歡歡喜喜地準備過年。
除夕夜,要延請祖先歸家享受香火祭祀。
下午申時末,日頭還沒落下去,吳小桐就慣例地跟了老蒼頭一起,帶着用油拌好的松木屑往山坡上的胡家祖墳而去。
按例,要一路將松木屑灑在路邊,點成一堆堆星點的篝火!
胡家大宅的廢墟清理了一部分,在後院子那個小院的基礎上,又擴建了一進大一些的院落,胡家祖先的牌位就被安置在那裏,一層層排列着,顯示着這個家族曾經的人丁興旺、家族繁盛!
從祖墳一路撒好松木屑小堆,天色也黑了下來。
吳小桐又在老蒼頭的陪伴下,一個個點燃松木屑小篝火,在她身前,通往鎮子裏的路隱在黑暗裏,在她身後,卻有星星篝火清晰地勾勒出一條路,一條回家的路!
一邊點着篝火,吳小桐一邊暗暗琢磨,好在她不膽小,也不相信所謂的神鬼之說,哪怕她詭異地經歷了一次重生,仍舊不相信所謂的鬼神真的存在。要不然,這種風俗儀式,還真是……夠讓人毛骨悚然的。
這算什麼?天黑了,請鬼回家?!
好了,她趕緊收攏思緒,把心中的笑意壓下去。
不管怎樣,此情此景,若是突然狂笑起來……還是不要嚇人了!
一路回到鎮子,然後穿過鎮子,到達胡家大宅近處的時候,吳小桐突然站住了。
原本黑沉沉的胡家廢墟仍舊沒有半點兒光線……只是,她仍舊能夠清楚地看到,胡家廢墟前頭停着幾匹高頭大馬!然後,幾個人影站在旁邊,卻沒有任何聲音。包括馬匹,都沒有半點兒聲息!
麻蛋,這是說鬼鬼到了?
這黑影瞳瞳的無聲無息的,說不是鬧鬼怕都沒人相信!
但,她心裏其實很清楚,那些是活生生的人和馬,只因為無聲無息,只不過是因為訓練有素,連馬匹都能保持靜默罷了!
“七匹馬,六個人!”老蒼頭的聲音淡淡響起。
吳小桐轉頭看了看老蒼頭,彷彿尋求什麼答案一樣,卻並沒有真的想要得到什麼,轉而就抬腳往胡家大宅里跑去。
老蒼頭沒有動,看着吳小桐歡快地跑進胡家大宅的廢墟,跑進胡家祠堂的院子裏去。然後,他就緩緩搖搖頭,俯身,繼續點燃,一堆又一堆的小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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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梧桐不明白,親們是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