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之神官(完)
天光破曉之前,是最為黑暗的時分。
“讓我去吧,我的腳傷已經差不多全好了。”神官說。
宋琅小心翼翼地將魔法藥劑倒入瓶中,打了個哈欠,對他說:“你去不行,我昨天經過誓盟儀式,修又和我有靈魂契約,因此我們兩個,誰都可以單獨進密室。但你不可以,我若是不帶着,你一個人進去會被戰士攻擊的。”
她塞好了瓶塞,收起藥劑說:“好了,你們先回去休息,我會儘快在天亮前回來。”
王宮內。
宋琅用輕功在屋頂上貓腰行走着,順利躲過巡邏的守衛后,她貼着光滑的大理石壁,身體像泥鰍一般,悄無聲息地滑了落地。
走上王座,轉動扶手上的開關后,密室打開。她在牆上取過火把,往下走去。
“修。”宋琅走入地下洞窟,搖了搖手中的火把。
“你來了。”
修尤還想說什麼,但宋琅只是匆匆與他打個招呼,便忙着掏出魔法藥劑,走上鐵鏈橋,認真地滴到橋上的每一塊銅鑒上。
於是他閉上嘴,等到看見她做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這一晚上,我吸收了他們將近四分之一的魔法力量。”
“啊,那你很厲害啊。”宋琅隨口誇道,又跑到下一塊銅鑒前。
“……那些力量很粘稠渾濁,腥臭難聞。”
宋琅剛好跑經他化形的劍身旁,聞言彎腰揉了一下劍柄,笑道:“啊,那你就更厲害了啊。”她拗口地將古文翻譯成古英語道,“出淤泥而不染呀我的使魔大人。”
“……”修尤沉默了。
眼見宋琅用魔法藥劑滴完最後一塊銅鑒,抬腳就要離開,劍身忽然一動,伴隨着一聲清嘯劍吟,從橋中央飛射至洞口,落在她身後的那一瞬,化作了全身黑罩衫的男子身形。
“我是說,驟然吸收了太多渾濁力量,我有點難受。”
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幽涼,在空曠的地窟下回蕩得渾厚,鑽進她耳里時便無端一冷。
唔……這凍死人的語氣,修大爺又在和她撒嬌了?
貌似這段時間,她確實一直忙到話都沒單獨和他說上多少句,看來是她一不小心就冷落得狠了。
後背男子的身軀正幽幽散發著冰涼的氣息。
宋琅臉一皺苦,立即知錯就改從善如流地轉過身,雙手虛環過他的腰,踮起腳拍了拍他的後背:“修,現在還是很不舒服嗎?”
“……還好。”本是幽冷的聲線,在她靠近的溫度中變得輕柔了幾分,帶着一絲得償所願的滿足。
“誒,你的身體恢復好了?”一拍之下,宋琅忽然發現手下結實而彈性,不再是冷硬的骷髏架。
她退開身驚喜抬頭看向他。
“嗯,我已經恢復了兩成實力。等將此地的力量完全吸收后,這個世界的任何魔法,對你我而言,都不會再構成威脅了。”他低下頭對她說。
宋琅不由一笑,原來他化形成人借故抱怨,是想與她一同分享他力量得以恢復的喜悅吧。
“那真是太好了。這樣一來,等我們兩人離開這裏,去遊歷其它的城邦時,就不怕碰上什麼魔法師了。”宋琅揚笑說。
修尤耳尖一動,立即捕捉到不同的關注點:“我們……兩人?”他頓了頓,有點期待地追問,“沒有那個白衣服的神官?”
“沒有。”
“也沒有那個嘮叨的小丫頭?”尾調微不可察的上揚。
他指的是貝婭?“沒有。”宋琅失笑搖頭道,“貝婭會跟她的姐姐艾薇兒離開,就我和你,沒有其他人了。如果你也想留下的話……”
“我跟你走。”他立刻打斷她的話,生怕她反悔一般,冰冷聲音裏帶着罕見的愉悅。
“對了。”宋琅忽然想起了什麼,從空間戒指里找出了一小包糖豆,折開紙袋托在手心裏,遞給他笑着說,“既然你的身體已經還原了,那這些糖豆給你拿着,汲取魔法力量時你大概會好受一些。吶,來一顆……”
修尤還沉浸在剛才突如其來的甜蜜里,聞言便下意識低頭,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捏着下巴處的黑色鐵頭盔提起,湊近她攤開的手掌心,薄紅的唇齒輕嘬走了一顆色澤鮮艷的糖豆……
宋琅眸光忽地一怔,影影綽綽的火光下,眼前的場景似乎與什麼久遠的記憶相疊——
火苗躍動,照入那人永遠黑暗遮蔽的頭盔之下。於狹窄的一線縫隙里,泛着詭紅光芒的幽邃黑瞳如行雲掠影,倏然而逝,不見真切。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她的瞳眸染上了深諶的思索之色……
“離開這裏后,我們要先去往哪一個城邦?”他低低詢問,含着淺淡的嚮往。
黑睫微抬,宋琅猶豫望了他一眼,隨後將糖豆塞到他手心裏:“以後再說吧,天快亮了,我先出去趕快回公館。”
※※
兩日後。
天剛蒙亮,卡帕伯勒城的城門已大開。
城內尖塔鐘樓的大鐘,照常在清晨被重重撞響,鐘聲沉鬱而渾厚,籠罩在卡帕伯勒城的上空,像是在守護這一座城邦里即將崩塌的信仰時代。
然而,鐘樓里響起的莊嚴撞鐘聲,並沒有如同往日那般,喚來晨禱的民眾。
街頭上空無一人,守衛們手持重劍,將所有平民都趕回宅屋,連街頭的醉漢與乞丐,也被驅逐進無人的尖塔樓里。
只有一些膽大的孩子,才敢偷偷掀起窗帘一角,臟污的臉上帶着畏懼與茫然,在黑暗裏望向王宮的方向——
“哈哈哈……我的卡帕伯勒城,從今將再無國土界限。”
“他們永不停息的馬蹄,將踏上敵人恐懼的心房,為我們帶回富饒的土地與無盡的財寶。”
國王站在足有上千人的,身披甲胄的不死戰士前,深陷的眼睛裏浸着狂熱與征服的慾望。
他伸手一指:“你們看着,這就是我卡帕伯勒城,無往不利的最鋒利的寶劍。它將破開最雄偉的城牆,最堅固的厚盾,最勇猛的敵人。它將吹響死亡的號角,永不疲憊,永不停歇,讓濺上劍刃的鮮血再無乾涸之時!”
“吾主尊榮!”一眾魔法師微躬身作禮。
“哈哈哈,多謝諸位魔法師的力量獻祭。”國王突然後退到不死戰士的後方。
他面對眾多魔法師,獰然一笑:“那麼今日,就先讓你們的鮮血,為這一千不死戰士踐行開刃吧!”
“什麼?”
一眾魔法師大驚失色,只有莫甘在短暫的震驚后,頹敗地垂下頭。
宋琅側目看了他一眼,低眸不語。
“陛下,你立過誓言的!”有魔法師憤然道。
“哈哈,痴心妄想,我的皇權怎會與你們這些魔法師共享。至於誓言?哼,我從未想過遵守,你們儘管去地獄裏等着我。”國王朗聲笑道。
他抬臂揮手:“我的戰士們,請讓我見識你們的悍勇吧!”
“窸窸窣窣……”一千名不死戰士順從地拿起盾牌,豎起重劍,帶着煞氣往前邁進。
魔法師們紛紛使出渾身解數,火與風刃亂飛,但那些魔法落在戰士的身上,如同碎石子投入大海,連一絲漣漪也激不起,他們前行的腳步未有片刻停頓。
“莫甘!”眾人驚懼後退,卻見莫甘紋絲不動,頹然站在原地,任由頭上的劍落下。
然而意想中的痛並沒有到來,在眾人的短促驚呼中,莫甘楞楞抬頭——眼前的上千具不死戰士,忽然就化作了灰燼,散落在地……
“這、這是怎麼回事?!”國王不敢置信地踉蹌幾步,沖入厚厚的塵霧中。
“不可能!這不可能!!”國王失控地大吼大叫,“我的不死戰士呢?!”
“呀,國王陛下,不經同意就將你從美夢中喚醒,真是抱歉。”宋琅笑吟吟地從人群中走出。
“是、是你?”國王紅了眼,狠狠瞪她,“你這個卑劣的安格斯後人!”
宋琅連忙擺了擺雙手:“哎呀不敢當,我和安格斯老前輩可沒什麼關係。異國的無名人士一位,不足掛齒。”
“你騙了我,你居然騙了我。等等,還有那個神官……”
神官從宋琅身後步出,步履穩健,哪有當初殘廢了腿的狼狽模樣。他眼神冷峻地看向國王:“卡帕伯勒城國王,在艾洛克城一別,沒想到再見是這種情形。”
國王氣急攻心地捂住胸口,他死死盯着宋琅:“你們是怎麼動的手腳?這不可能,我明明能感覺到這些不死戰士的力量牽絆和濃厚的死亡氣息,怎麼可能眨眼就不見了?你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宋琅抱臂而立,含笑說:“抱歉,國王陛下,我沒有解釋來龍去脈的習慣。諸位魔法師,你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請隨意……”
她還要去拔劍,沒空。
說完宋琅利落轉過身,邁步要離開。
艾薇兒冷笑一聲,抬手對着國王,大聲念起魔咒釋放魔法。
“莫甘!”國王急得大呼一聲。
頓時,飛至國王身前的風刃,被另一個魔法擊偏。
“莫甘,你瘋了嗎?他剛才還要殺了我們所有人,包括你!”有人吼道。
大家驚異地看向擋在國王身前的莫甘,連宋琅也停下了腳步,回身望來。
國王冷冷哼笑一聲:“他是我養了七年的一條狗,就算我讓他死,他也不會違抗我的命令。”
眾人不解的注視下,莫甘眼底盛滿哀傷,卻依然堅定站在國王身前。
“莫甘……”宋琅微蹙起眉凝望他。
“科尼莫爾小姐,不,你大概不叫這個名字……所以,你先前的荒淫無度,和對我的倨傲輕慢,都是偽裝出來的,對嗎?”莫甘忽然問她。
宋琅不知道此時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還是點了點頭:“沒錯。”
她雖然一向與他為敵,但仍然恩怨分明地頷首道:“那天晚上,謝謝你送來的治療魔法藥劑。”雖然出於戒心,她並沒有使用。
聽了她的話,莫甘扯了扯嘴角,只是在那張佈滿了火燒傷疤的醜陋面容上,無人看得出,那表情是喜悅還是悲傷。
“莫甘,你和她費什麼話?”國王陰戾地用手指着宋琅:“今天就算我落不得好下場,我也要先將你拖入地獄!”
“你就以為我沒有後手嗎?哼!”宏圖霸業一朝傾覆,國王此刻已經瘋狂到失去了理智,“莫甘,將地下困鎖的魔龍放出來,放出來——”
聞言,魔法師們面色慘敗,連艾薇兒也一驚:“他真是瘋了,那頭被封印了百年的魔龍,除了百年前的安格斯,沒人再能控制它,他要毀掉整個城為他陪葬嗎?”
“莫甘。”國王抬起頭,發現莫甘的目光正痴痴膠着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頓時大怒吼道,“莫甘——”
莫甘被吼得神色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他臉上浮現一種痛苦的扭曲,但最終還是握緊了手,依言默念起咒語……
國王得意地笑了起來,他知道,莫甘是不可能背叛他的。
“轟隆隆——”地面劇烈搖動起來。
眾人努力地站穩,突然一股龐大的威壓迎面襲來,他們愕然抬起頭,看見了半空中,那頭只在魔法古書籍里出現過的魔龍。
它通體青黑,渾濁的雙目轉動着,帶着沉重殺意俯視眾人,顯然急需發泄被囚禁百年的仇恨。
“天啊,是那頭魔龍!”
“完了,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
魔龍扇動起它的龐大雙翼,洞窟內頓時狂風大作,沙石席捲飛旋。
見狀,宋琅連忙掏出符咒,雙手結印念咒:“破流壁,封!”
一個蛋殼般的透明半圓結界罩下,將鋒利的狂亂沙石,悉數擋在了結界外。
半空中盤旋的魔龍低下頭,眼中浮現不屑,嘴一張,就吐出了一口龍息。
“啪啷”一聲,結界在龍息的侵蝕下顯得不堪一擊,瞬間破碎。
魔法師們連連後退,躲開那擊破結界后落下的龍息,見到地上被侵蝕出一個深坑,紛紛臉色大駭:“科、科尼莫爾小姐,你還有……對付它的方法嗎?”
面對傳說中的魔龍,他們已經不抱希望,但還是像抓住水裏的稻草一般,懷着僅有的微弱希冀,詢問這個神秘出身的女子。
宋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滿是堅毅:“我姑且試一試吧。”
尋常的陰陽術肯定對付不了它,除非她使用燃血禁咒,才有一搏的可能。
於是她咬破了手指,捏着符咒雙手動作飛快變幻,口中默念起咒語……
“琅!快停下……”神官慌亂的聲音傳來。
只見宋琅面白如紙,額頭豆大的汗滲出,唇邊也有血絲流下,卻固執地繼續啟唇念咒。神官大步上前,一把扣定她的雙手,對上她虛弱睜開的眼睛后,才又急又怒地吼她:“夠了,你不會召喚你那個使魔嗎?”
宋琅神情一怔,對哦,她不是還有修這個大殺器嗎?沒必要現在就翻底牌,為了當英雄耗掉半條老命呀!
“喔,我一時沒想起。”在神官擔憂的目光下,她訕訕敲了敲自己的腦門。誰叫她已經習慣獨自作戰,所以很少想起依靠別人呢。
“修!江湖救急,快醒過來看看這個大傢伙你能對付得了不?”
宋琅正通過使魔通道在心裏對修尤喊話,忽然聽到艾薇兒的驚呼:“琅,躲開。”
一抬眼就看見一團龍息襲來。
千鈞一髮之際,神官的鏈劍甩出,半空中一個迴旋盤轉,在劍身消融前,將那團龍息擋住了短短一瞬。
這一瞬足夠他拉過她的手後退,卻不足夠讓他避開身後國王刺來的利劍。
“神官!”宋琅瞳孔一緊,眼前血色綻開。
國王狂笑着欲提劍再向她刺來,一旁的莫甘伸手握住了他的劍刃:“國王陛下……”
“滾開!”國王一腳踹開了他。
沒等宋琅出手,衝過來的國王突然站定了身體,胸前,一隻修長的手從他身後貫穿,捏碎了他激烈跳動的心臟。
宋琅抬起頭,目光有些凄然:“修,拜託你了。”
修尤默然點頭,飛至高空中與魔龍纏鬥……
確定修尤一時不會有危險后,宋琅低下頭,着急看着懷裏昏迷過去的神官。
“沒事,有我在,他還斷不了氣”艾薇兒走過來說。
她蹲下身一邊在他的傷口上使用治癒魔法,一邊冷淡說:“你也沒必要替他傷心,他是故意的。”
迎着宋琅看過來的目光,艾薇兒冷笑說:“他就是想死在你的懷裏,哼,想得倒美。”
眼見神官身上的傷口止住了血,宋琅疲憊地閉上眼,有點茫然:“我該……怎麼辦?”
“交給我,我會用魔法抹除他的記憶。”艾薇兒說。
宋琅微驚抬眼,神色猶豫。
她沒有權利隨意篡改一個人的記憶,哪怕她認為這對他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高空之上,修尤皺起眉,這個魔龍出乎他意料的強悍,堅硬的表皮連他的鐮刀也只能堪堪劃破。
如果不用本體,恐怕難以戰勝……
他低下頭,看見宋琅此刻沒有關注這邊的情況,於是眸色轉濃,黑罩衫下的身體開始變化,恢復成惡魔的形態……
“你不必多想,就算沒有你的原因,我也會這麼做。”
艾薇兒說:“國王已經死了,卡帕伯勒城便會由我們私下掌控,成為魔法師的據點……除非將這裏每一個人都從他的記憶里剔除,否則魔法師們不會同意讓他活着回去,有機會稟告艾洛克城國王,並起兵發動戰爭的。”
“作為你救了貝婭的報答,我可以答應五十年內不進攻艾洛克城,這是最大的讓步了。”艾薇兒正色道。
只有他忘記這裏發生的一切,卡帕伯勒城,才是安全的卡帕伯勒城。
宋琅閉上眼,終於點頭,將神官交給她。
她站起身,對艾薇兒說:“既然如此,那麼就請將他有關於我的記憶,消除得徹底一些。”
“呵,必定不負所托。”
她轉過身,看見魔龍從空中慘叫着落下,一同落下在她面前的,是那個熟悉的、從容不迫的黑色身影。
“琅,我們走吧。”
宋琅沉重點了點頭,沒有牽他伸出的手,她從他身邊走過,輕聲說:“走吧。”
“國王……陛下……”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牽過了宋琅的視線,沒有注意到身後黑色身影的微僵。
莫甘抹去唇邊的血,跪爬至國王的身旁,怔怔伸手蓋上他的眼睛。
“國王陛下……”
這個自他喪失親人,遭大火毀容之後,在他被眾人鄙棄凌·辱,無家可歸時,將他帶回王宮,撫養長大的人,已經死了。
他頹然地塌下雙肩,眼中驟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莫甘撿起國王身旁的劍,最後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宋琅,眼中流露出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像是想將什麼鐫刻在瞳孔里……
利劍穿心而入,他合上煙灰色的雙眼,倒在國王的屍身旁,同樣的,冰冷。
※※
第無數次將哭成了花貓的貝婭從身上扒下后,宋琅頭痛地揉了揉她的頭:“行,小貝婭,不要你姐姐了,我拐你離開。”
貝婭又哭着去扒艾薇兒。
艾薇兒無奈地抱起自家丟人的妹妹,防止她再去扒人,揮手趕起了宋琅:“琅,你趕緊走,別和我搶妹妹。”
宋琅笑了笑,有些怊悵,但是這樣的心緒,她又已經習以為常了。
只不過,轉身之後,想到背後的人永遠也不會再見,她唇邊的笑意終究漸漸變薄變涼。像踏出的每一步,都碾在了心尖,微澀而哽。
……
人聲遠去,身後逐漸歸於寂靜。
宋琅掀起眼,看見了前面的黑色身影。那樣遠的距離,卻如此專註地看向她,不曾游移半分,就像他已經這樣看了她許久許久。
她斂去了眸中沉澱的凄涼,走近時聽見他輕輕的聲音,彷彿怕驚碎了什麼東西:“琅,我們……接下來會去哪裏?”
那樣天生冰冷的聲線,此刻,卻像是冬天湖面初結的冰,薄而涼,脆弱到哪怕輕輕一觸,都會裂開無數冰痕,沉落入寒潭深淵。
而她,就是那個踏碎冰面的人。
“你走吧,修……尤。”在面前男子瞬間沉寂至毫無生機的安靜里,她低眸輕語,“回去你原本的世界,不用再跟着我輾轉於不同時空了。”
“……我甘願。”過了許久他才顫聲說。
宋琅搖了搖頭:“走吧,不要和我走上相同的路。哪怕你現在甘願,也請不要走……那條路太過寂遠,走的久了,便容易被戕滅靈魂所有的熱度。所以,你回去吧。”
修尤摘下了黑色鐵盔,尖豎如懸針的獸瞳,凝望入她心底最冰涼的角落,他說:“那我陪着你慢慢走,你想走去哪裏,我都踩在你的步印之上,站在你的身後,給你我的熱度。”
“對不起……任世間的哪一條路,我都不會與你同行。”
在那雙瞬間凍結霜封的獸瞳中,宋琅忽然想起了當初萊珀對她說的話。或許真如他所說,她內心那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就算陽光曬得再明朗,再暖融,雪線之上降落的,永遠都是低溫的雪。
正如此刻她口中說出的世間最為無情的話。
“……好。”一個簡單的音節,彷彿是在喉間沉吟了千萬年,終於挾着心頭的血與最深的絕望吐出。
他閉了閉眼,聲音轉為平日的平靜,他開始從衣袖裏不知什麼地方,摸出了一件件的小物件——
“這塊美人魚腹部的藍色鱗片,是藍澤讓我帶給你的。他說當初與你打賭,輸了你一塊鱗片,一直沒來得及送給你……我離開的前三十年,他為了家族聯姻,娶了一位美人魚公主,他說他已經沒有資格再來找你了。”
“這個毛絨球,是胖墩虎用它的爪毛和尾巴毛搓出來的。它說你最喜歡的就是它的肉爪和尾巴……它修鍊得太慢,我走的時候還沒修鍊出人形,估計永遠沒辦法穿梭時空了。”
“這一罐是眾多樹妖的甜樹汁,它們越來越喜歡跳舞,演變成了植物妖界的傳統風俗……”
最後,修尤睫羽一顫,淡淡說:“我把我整個人帶來了,但是,你不要。”
“走吧,”宋琅忍住所有奔涌的情緒,背過身閉目,語氣近乎哀求,“你走吧……”
一陣劇烈的空間動蕩傳來,修尤劃開了一道時空裂縫,他對着她的背影,低低道:“珍重。”
時空裂縫消失,宋琅轉身,睜開眼對着空茫茫的天地……
突然間,所有的淚珠,都掙脫她久久的束縛,如潰堤般湧出。
她將臉埋在雙手裏,無聲地哽咽,卻是最悲痛的沉澱。
這是她……第一次在離開后……聽到故人的消息……
這是她……一生里做的……最違心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臉,對着空曠寂寥的天地,伸出手輕輕一握,滿手的虛無涼意。
“修尤,敬你此去,永遠安康。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
“宋琅,敬你此生,永遠孤獨。可憐你,連挽留都不敢。”
她輕聲說道,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比手心所握的更虛渺,更冷涼。
然而更冰涼的,是身後驟然貼上來的胸膛。
在宋琅瞬間僵硬的身體裏,男人自身後緊緊抱住她,以一種親密無間的親昵姿勢,左臂圈緊她的腰,右臂橫起環過她的肩前扣住,彷彿將她整個人都牢牢嵌入他的懷中。
他低下頭,說話間呼在她耳邊的冰涼氣息,帶着規律的震動輕笑:“既然這樣,那我還是留下來吧,琅。”
宋琅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彷彿大腦都被施放了僵直魔法。
“我想了想,還是捨不得留你一個人,也不想留我自己一個人,所以我進入時空裂縫后,又從你的背後出來了。”
修尤將臉深深埋入她溫暖的肩窩,眷戀地蹭動,語氣冰冷而委屈:“連續穿越兩次時空裂縫,我沒力氣了,這下是真的回不去了,你別再趕我走。”
“修尤,你大爺的!”
宋琅霍地拉開他的雙臂,在他黯下的目光里,兩個手掌擠壓上他的臉,踮腳在他被迫嘟起的嘴唇上狠狠一壓:“你敢來,我宋琅就敢蓋章簽收!”
一剎那修尤的眼睛亮如星辰,像是將宇宙里的所有星子都裝入了眸中。他怔怔摸上自己的唇,半晌低下頭:“可以……再簽收一次嗎?”
“嗤,如果下個世界,你還找得到我的話……”
腰間陡然一緊,宋琅失聲驚呼:“喂等等,你為什麼抱着我飛起來了?哦不,太高了放我下去……修尤你再往上躥試試……”
※※
人煙稀少的艾洛克城門外。
穿着一身灰撲撲的兜帽衫,腰間挎着一把烏黑重劍的女子,與守衛低聲交談完,便走出了艾洛克城。
一隊外出巡邏的騎士正好騎着馬歸來,一路疾馳到城門前,才紛紛翻身下了馬。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
守門的士兵遠遠打招呼道。
女子身形微微一怔,抬頭看了過去,隨即又別開目光,抬手攏了攏兜帽檐。
一身白色神袍的神官牽着馬,朝守衛微一點頭。他冷褐色的眼眸嚴厲而冷峻,一邊撫着馬鬢,一邊不經意問身後的騎士:“對了,高瑟騎士今天為什麼沒出任務?”
騎士打趣一笑,說:“他呀,最近幾天都在傭兵旅館裏醉着呢,說是他喜歡的那個心上人梅拉,一聲不說地就走了,這還不算,今天連琅妹子也和他道別,說是要離開艾洛克城,不再回來了……”
說話的騎士肩膀被猛一撞。
他茫然回頭,發現大家都在擠眉弄眼。騎士猛地反應過來,連忙瞟向神官大人。
然而神官只是安撫着勞累的馬匹,神色淡淡,沒有任何異常。
這下子所有的騎士都奇怪了,只是也沒人膽敢問神官。
“好了,我們回去稟告國王吧,最近一段時間,艾洛克城附近再也沒有出現過魔法的痕迹,看來那些卑劣的魔法師,終於懂得收回他們的爪牙。”
他翻身上了馬。
微風吹過城外的蘆葦,也微微吹起了經過身旁的女子的裙角。
她走得很端正,目不斜視,步姿不急不緩,像是蘆葦尖輕輕擺動的優雅。
她經過了他的身邊,只是淡淡的路過,如同他一天裏擦肩而過的無數個路人。
她愈走愈遠,像是拂過蘆葦的微風,須臾的停駐后便不再留戀,去往更遙遠的遠方。
女子的背影漸漸隱沒在風沙中……
“啊,神官大人——”
騎士的一聲驚呼喚回了他的視線:“怎麼了,諾巴頓騎士?”他問。
卻發現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驚異。
“神官大人,你怎麼……哭了?”
他哭了?神官疑惑皺眉,抬手摸上自己的臉——
一手的濕涼。
他愣怔了半晌,緩緩搖頭,帶着一絲奇怪,淡聲說:“或許是風沙……”
“走吧,國王陛下在等着彙報,待會我也還要再去下城區做禱告。”
※※※※※※※※※※※※※※※※※※※※
完。
男主黨會不會大吼一聲:二營長,快把我的意大利……面端上來,好好招待作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