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端初開

第二章 戰端初開

1937年十月三日。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株紫紅色的花,一團團的花簇擁着,上面還有未乾的露水和細細的泥土,可花還是很美,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照進來,它就在陽光下驕傲的舒展着,一株很美麗的月季花。

我捶了捶還在發疼的腦袋,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我想起了我那狗日的營副,在炮彈爆炸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一把刺刀捅進了他的肚子裏,我記的捅他的那個日本兵年紀很輕,我記的他兇惡的眼睛和扭曲的臉,他們穿着黃色的軍裝和黃色的軍帽,他們長着黃色的皮膚和黑色的眼睛,我發現他們和我們竟是如此的相同,就連眼睛裏爆發的憤怒都是相同的。

日軍一混成旅已在原平和我們血戰了三天。

堅守此地的是晉綏軍196旅,旅長姜玉貞三日前奉命堅守原平七日,以遲滯日軍進攻,前敵司令部正在忻口一線重新佈防,集結部隊,七日之內,雖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亦不能後退半步。

這份命令被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手裏,我那天殺的團長在傳達命令的時候就把自己的遺囑寄回家了,可士兵們還不知道形勢,他們以為戰爭打到傷亡慘重,無法支撐之時,若無援兵,必會撤軍。可我們的團長知道,七天,就是我們的死期。

這是一個昏暗的屋子,屋子裏的傢具都是腐朽的黑褐色,看那樣子都是上了年紀的東西,我的對面擺着一個梳妝枱,檯子上有一面大鏡子,我眼裏所有的東西似乎只有這一件是新時代的產物,其他的東西完全是三百年前的古屋模樣。

於是我就盯着窗子看,只有那裏有陽光微弱的亮,窗紙上貼着一排窗花,外面隱隱人群涌動,可是外面很安靜,只有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槍炮聲回蕩在整個原平城的上空。

我伸手在左腰上摸了一把,沒見血,我掀開單子,腰裏已經裹了厚厚一圈紗布,可我感覺不到疼,或是麻醉劑的藥效還在,我爬起了床,可找不到衣服,我只能光着膀子往外走。

我忽然想起我故去的母親大人,我兒時曾在月光里依偎在她的身旁,我們就在這樣一個昏暗的屋子裏依靠,她給我講我的父親,她說,永孝這輩子,只為了求一個信仰,青天白日,就是他的信仰。

我推開屋子厚厚的木門,青天白日旗就在風中飄蕩,它不光是一面旗幟,它是一個信仰,它是一個希望,我,我們,所有的中國人,他們或年紀不同,或身份不同,或信念不同,但他們有一樣是相同的,他們同在一面旗幟下。

政權或有好壞,人性或有善惡,但旗幟是沒有錯的,信仰是沒有錯的,我們,在青天白日旗下,保衛着我們的家鄉。

天空裏傳來一聲輕微的呼嘯,我在聽到這聲音的霎那,心口緊縮,我看到院子裏還有傷兵和醫生穿梭,我看到滿院子的紅色海棠花還在綻放,我看到一個小女孩還在沖我傻傻的笑。

我狂呼出聲,“卧倒!”

“轟!”一枚炮彈落在了院子的正中央,劇烈的爆炸將鋪地的青磚炸成粉末,強大的衝擊將我掀飛回了屋子裏,通的一聲摔在地上。

我看見炮彈就落在那個小女孩的身子前面,那個還不知道什麼叫打仗的小女孩,在她傻傻的微笑里被炮彈炸飛了出去,劇烈的撞擊讓我腰裏縫合的傷口崩裂,刺骨的疼痛讓我的身體有一瞬間的麻木,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疼痛讓我所有的神經都在跳躍,我呼出了聲,我感覺我的內臟都被摔碎了。

我爬了起來,我已無法站立,我只能爬到門口,我看到院子裏倒下了五具破碎的屍體,那個剛才還衝我笑的小女孩已經只剩下一件炸爛的衣服掛在一旁紅色的海棠花上,我看到院子中央的彈坑和碎石,還有旁邊一團一團的爛肉。

所有的人都被驚在當場,他們蜷縮在角落裏,獃獃的望着院子中央,我看到有兩個士兵在掙扎,我想過去救他們,可我站不起來,我只能瘋了一樣的呼喊“救人啊!救人啊!看球了看,都給老子救人啊!”

有人從驚慌中醒來,前院跑來幾個傷兵,他們抬着地上的人跑了出去,我看到角落裏一個女人抱着剛才被炸飛的小女孩的衣服無聲的哭泣,她滿是灰燼的臉上被淚水攪渾,花了的臉埋在那件炸爛的衣服里,那衣服上還有女孩的血,我看到她在哭,可我聽不到聲音,或許,她已哭不出聲來了吧。

三天以來我一直欺騙自己戰爭並沒有多麼殘酷,當我們被日軍轟炸,進攻,滿地都是死人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軍人戰死沙場是光榮的,那些鮮血和屍骸是我們的光榮,那些傷疤,那些墳墓見證我們的英勇,可是,看到一位母親無聲哭泣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你錯了,戰爭從來都是殘酷的,它絕不是前輩口中馬革裹屍,青山埋骨的壯烈,它還有平民被殺戮,無辜百姓被殘害的凄涼。

我感覺我已經有了些力氣,於是我按住左邊腰上的傷口,往前院走去。

這是一座三進院的大宅子,在這個小小的原平城裏能有這樣的宅子那就絕不是一般人,可這裏的主人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已經帶着細軟和老小以及心愛的七八房太太逃了。

手術室在第一進院子裏,而我待的是第三進,我跨過第二進院子到了前院,醫生在前院的正堂里用白布圍出來一個手術室,我看到幾個年輕的女護士在手術室里忙碌着,正當我準備繼續往外走的時候,一個護士從背後叫住了我。

我有些疑惑,因為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我轉過頭來,看到手術室里追過來一個護士,她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沖我吼了聲“你要去哪啊?不看流了多少血了,不想活了吧?”

我被她憤怒的吼聲嚇了一跳,我瞪着眼看他,我知道我的樣子肯定很兇,可她竟然看都不看我,一把拽上我就往手術室里拉,我這才有空看了看我的腰,結果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血從腰裏流出來,已經把整條褲子都染紅了,半邊身子都是血,把我自己也嚇了個半死,我只能跟着她進去了,因為我也不想死。

進了手術室,她把我推到在一張木桌子上,她粗暴的態度讓我很是生氣,可我卻不想發火,三天以來我在陣地上發了無數的火,我氣焰滔天可卻沒有挽救哪怕一個兄弟的命,所以我知道生氣是沒用的,我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情,我就轉頭,看其他地方。

手術室里有兩張手術台和三張桌子,在我隔壁的竟然是我的熟人,張小毛,而我們都叫他小貓兒。他是我營里二連的一個上等兵,我看見醫生正按着他的左胳膊,在取子彈,或許是沒有打麻醉劑,小貓兒疼的直往起跳,就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他憤怒的往起彈身子,可醫生死死的按住他。

我就在旁邊看着他笑,那小子轉過頭來看我,忽然叫了一嗓子“我草,營長,你沒死?”

我不說話,我就看着他笑,一個勁的笑,我知道這小子是山裡出來的,從小到大嘴裏都是罵人的話,別說我這個營長,就是見了我們那天殺的團長也是一樣的吼“我草,團長好。”

他最喜歡說這兩個字,我就閉着嘴,讓他使勁的說,他說“我草,營長,二麻子把你背下去的時候你滿臉的血,我草,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我草,你居然又活了,真是見鬼了。”

他一句話里就連說了三個我草,我就不說話,我就看着他笑,我知道我要說話他肯定會一直罵下去,而我不說話反而把他嚇的不敢說話了,他盯着我,身子還往外移了移,用那種真看見鬼的眼神盯着我,嘴裏嚼了半天,終於小聲說了句“我草,營長你不是傻了吧?”

我看着他被我嚇怕了模樣放聲大笑,我高興,我知道這本沒有什麼高興的可我真的很高興,我看到了熟悉的人和他熟悉的樣子,我才發現,我竟然如此的離不開他們。

那個把我拉進來的護士很不爽的對着小貓兒喝了一聲“閉嘴。”

小貓兒乖乖的把頭往回縮了下,表示不再說話,然後那護士把我腰裏的繃帶扯了下去,血從傷口裏往外冒,縫住的肉被整個撕開了,那護士俯下身子用剪刀和鑷子把原來的線抽出來,那種感覺就像從我身體裏抽筋一樣的疼。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然後雙手死死的抓住了桌子的兩邊,我看到小貓兒笑了,這個剛才嚇的和見了鬼一樣的貨現在居然在笑我,我就不能不開口了。

我的臉都疼的扭曲了,我對着小貓兒裂開嘴,“嘿嘿,小貓兒,王強死了沒?”

小貓兒臉色一變,突然沉了下來,他只說了兩個字“死了。”

我的心裏也在疼,王強是一連的連長,是跟我關係最近的兄弟,我又問“二連長呢?”

“死了。”

營副死了,一連長二連長都死了,我忽然不敢問了,可我卻不得不問“三連長高長山呢?”

小貓兒重重的出了口氣“死了。”

我的腦袋嗡的就炸了,我隨手抓起一塊東西就砸到了小貓兒的腦袋上,衝著他大吼“死了,死了,你他媽就知道死了啊?有沒有活的?你告訴老子一個活的行不行?”

小貓兒嚇的一哆嗦,我把整個手術室的人都震住了,小貓兒眼淚下來了,他哭着喊着“都死了,營長,都死了,日本兵衝上了咱們陣地三次,飛機炸,大炮炸,坦克炸,早就死的沒幾個人了,第三次衝上來陣地就沒了,我就看見逃出來四五十個人,當官兒的都死了,都死了,沒一個活的了。”

我閉了眼睛,我想忍住不哭,可我他媽就是忍不住,眼淚死命的往外擠,我想起戰前最後一次會議的時候,那些跟我一起混了三年的兄弟們,都沒了,都,沒了。

我腦子裏亂的就快炸開了,我忽然狂叫出聲,雙拳拚命的砸着桌子,我像受傷的野狼在咆哮,我憤怒,我憤怒!我憤怒!!!

“啊!”“啊!”

我衝著屋頂聲嘶力竭的怒吼,我的胸膛里有火在燒,我最後一拳生生砸掉了桌子的一角,那是從未有過的憤怒,我憤怒是因為我的兄弟埋骨黃土而我卻躺在這裏無能為力,我的兄弟,還在前線和日軍劈殺,我,我,我卻...

那怒火讓人瘋狂。

我忽然感到有一隻手扶在了我的肩膀上,她輕輕的捏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一股溫暖,真切的溫暖,那溫暖瞬間湧進了我身體,我慌張的,慌張的抬起頭,我看到了一雙溫暖的眼睛。

她用最溫暖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像極了我的母親,我忽然覺的我回到了從前,我忽然覺的心裏就有了依靠,那絲溫暖讓我安靜了下來。

她摘下了口罩,我看到她的臉,她的臉蒼白而美麗,她對我說“他們雖然死了,可他們還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我就像一個孤單的孩子,我抓住了她的手,我祈求的問她“你,你說的是真的?他們,他們死了也會陪着我?”

她點頭,那樣的肯定。

我垂下我發獃的眼睛,我深深的呼吸,我在想他們,我瘋了一樣的在想他們。我想我的副營長,他家裏還有六十歲的老父親和那個有點傻的弟弟,我想我的連長們,他們有的才剛剛娶了婆姨,有的已經是孩子的父親,我想我的排長們和我的士兵們,他們有些還很年輕,他們甚至都沒有見過脫光了的女人的樣子。

他們,甚至都是些孩子,他們年輕,他們才二十來歲。

我想着那些死去的兄弟,我也想那些還活着的兄弟,我猛的轉過頭,沖小貓兒喊“那活着的呢?活下來的人呢?”

小貓兒擦乾了淚,說“撤到團部去了,團長帶着部隊撤到南城門了。”

我伸過頭去,死死的盯住小貓兒,我問他“敢不敢再跟老子衝上去?”

小貓兒的眼睛忽然張大,他也盯着我,咬着牙喊,“誰要不敢誰就不是人養的。”

我點頭,我知道士兵一旦從前線撤下來,再想沖回去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那不光是膽量的問題,當人們終於從死亡中逃離出來以後,再讓他們重新回去面對死亡,每一個人心裏都會產生巨大的抗拒,那是面對死亡本能的反應,因為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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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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