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請君受此竹杠
刀是城東那家木器鋪里小學徒的手藝,雖然仿着軍中環首刀的形制磨削出來,但毛刺依然在,不見一點手藝的巧妙。字是慘不忍睹的破字,足有傲視初開蒙的稚童的水平,堪叫制墨的匠人生出報復社會之心。
對於練刀、愛刀、藏刀的人而言,這對看起來很像是一對雙刀的玩意根本不配稱之為刀。
練刀多年、愛刀如痴、藏刀滿庫的墨衫青年瞪着手裏這對不配稱為刀的玩意,語氣微澀地問道:“為什麼是我?”
“這還用問嗎?”司馬鈴叉着腰很有氣勢地反問,“除了你,這裏還有哪個人是雙刀專精的高手?”
墨衫青年還想瀕死掙扎一下:“上次你那個叔叔來的時候,使的是哨棒……”
“因為今天這場合不能讓大師去使哨棒,”司馬鈴依舊叉着腰,很有點循循善誘地解說著,“我家阿叔說了,天鵬大師學的是嵩山那個專門玩棒子的廟裏的功夫,走的是剛猛無儔的路數,沒耍幾下這種次品兵器就要斷了。你雙刀將柳葉飛同學走的是嶺南嚴家的滾地堂路子,善用巧勁,才是驗證我們兵器質量的首選人才。”
但是說來說去,少女都刻意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會選上善用巧勁的墨衫管事柳葉飛,最大的原因還不是他們選的兵器質地不好,連木頭都是最次的那種。
“總之,”司馬鈴總結道,“現在就好比你們一大家子在我們的攤子前立住腳,卻不知道我們推銷的拉麵是個什麼味道。你就是那個被選上當試吃的傢伙,所以就多多加油吧!”
柳葉飛拿着一對只配丟進垃圾堆里的木刀毅然決然地上了戰場,將用他最熱烈的戰鬥意志去擁抱那頭嘴角佈滿白涎快要瘋狂的狼。他的肩頭負擔著中軍大旗下的人們最熱切的目光,讓他深感吃不消。
看着再次撲入衝鋒陣型里把大槍府最精銳的戰士們掃得東倒西歪的巨狼,柳葉飛微一弓腰,使出了他最得意的雙刀滾地堂起手式。
“別把我踩着啊,大笨狗。”
當柳葉飛準備貨真價實地摸一次狗的時候,一身青衫的魏野盤膝端坐峰頭,膝頭一卷古舊竹簡平攤開去,看着山下彼此誰也奈何不了誰的四足動物和兩足動物們,輕聲道:“你們動作就不能快點?待到月上中天,你們還沒搞定這頭蠢狗,我就是拼着生意不做,也要帶着鈴鐺溜了。”
這句話明顯小瞧了嶺南嚴家的功夫,也小瞧了使着嶺南嚴家功夫的柳葉飛。
巨爪再次前撲而下,帶起幾多塵土,幾多血花,斷刃與折斷的長桿飛上半空,給空出的地面上多添幾具斷臂殘肢的屍體。爪起又爪落,混在步卒隊伍里的柳葉飛像發現了獵物的狸貓般,猛地朝前一撲,雙刀在那幾乎刀槍不入的巨大狼爪上斜斜一錯。
木刀磕着如同合抱柱子般的狼爪,發出一如之前諸般兵器一般的篤篤輕響,然而就在木刀與狼爪交接的一瞬,那本來暗淡無光的破爛木刀上卻爆出一片微弱的清光。那片清光是如此淡如此弱,亮度僅僅能比擬夏日夜裏那些存不了多少時候的螢火。
那片清光的正體是並不好看的八個字。
“天道無親,唯善是與。”
是被人寫在木刀上的字。
就算不知道這看起來很有哲學意味甚至宗教意味的八個字出自何經何典,但是就連最愚鈍的人也會覺得這八個字很有力量。
因為清光微作即逝之刻,木刀破開了那本該是刀劍難傷的結實皮毛,帶起了一蓬血花,而血腥氣味里還隱隱藏着一股焦臭。
和這部西園軍戰了良久卻甫受創傷的巨狼微微停頓,那帶着一分痛楚二分訝異七分惱怒的尖嚎聲瞬間響徹整個戰場。
端坐在峰頭的魏野輕輕哼了一聲,手指在膝頭橫着的古舊竹簡上輕輕一劃,感受着“天道無親,唯善是與”八字刻痕與指腹相貼合的觸感,左手卻拍了拍橫在身側的一方不太完整的青石,冷笑道:“連三腳貓的巫祝佈下的鎮墓文都能輕輕鬆鬆灼傷之的妖怪,找着了對症的法子不要太好對付。雖然這頭吃多了死人的蠢狗個子是大了些,不過我相信你們大槍府該不是那種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身為洛陽侍中寺中一書吏,書辦魏野學問稀鬆、書道稀鬆、鑽營也稀鬆,怎麼看都是走了門路混進來干領銀錢的廢物。然而此刻他斜倚峰頭擁風為氅,冷眼靜觀之刻,眉目間實在是很難找出平日裏那副酸腐又聒噪的憊懶模樣。
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膠着的戰局,他唇角帶着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低語道:
“你阿叔我不打廣告打療效,要是這時候你還抓不住機會敲他們一筆狠的,可真的白瞎和阿叔混這麼多日子了。”
只要稍微有一點身為奇士高人的自覺,肯定沒這厚臉皮說出如此惡俗市儈的期待。博通方術的青衫書辦高深莫測的方家氣質瞬間掉了一地,撿都撿不起來。
……
……
司馬鈴安定地坐在原地,托着下巴從趙亞龍胸口的饕餮紋路移動到了釋天鵬的光頭上。
“雖然呢,那個男人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着古怪的堅持,但是在妖怪鬼魂之類的問題上,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專家喲。”少女的聲音帶着一種奇怪而又微妙的自豪感,微微上挑的語氣,讓論年紀比她那位阿叔還大不少的趙亞龍莫名地懷念起年少讀書的時候,那個滿臉憧憬地向他訴說著兄長優點的初次暗戀對象。
“專家……嗎?”一提到降妖捉怪的專家,趙亞龍毫不遲疑地就想起了洛陽城裏那些黃衫黃巾到處兜售符水的怪人,然而接下來那句“令叔也在太平道的道壇燒香么?”的疑問還是及時地被他從嗓子眼按回到肚子裏。太平道的經師祭酒們和隸屬天子西園禁軍的大槍府終究不是一路人,從各種角度說,雖然他們同樣活動在洛陽的陽光與夜幕之下,卻註定了要有一天以官軍和反賊的身份對峙沙場。
就在他稍有沉吟之間,司馬鈴卻偏了偏頭,將目光轉向了將一雙木刀耍得虎虎生風、十分伶俐的柳葉飛。嶺南嚴家的雙刀滾地堂確實是很高明的功夫,柳葉飛的身手放到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名傳一方的用刀好手,只可惜那對做工糙得足以天怒人怨的木刀實在是不配他的身手。
“思考和討價還價的時間不多了,至少看上去很威風的趙府主。”
隨着司馬鈴充滿了看好戲意思的口吻,像是為她的話作註解一樣,柳葉飛刀花一轉,腳下弓步發力,雙刀同時變斬為刺,正好迎上了從他的頭頂狠狠蓋下的狼爪。
木刀上產生原理不明的清光再度亮起,伴隨着烙鐵灼燒着皮肉的滋啦聲,一種本來不應該出現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在柳葉飛的手上。如果能將這一刻的畫面定格的話,大概可以看見那對木刀在爆出清光的同時,刀身像是受到了過大的壓力扭曲,就如鄉下的塾師在體罰蒙童時用力過度打在了書几上的木戒尺那樣,極不是時候地斷成了數段啥用處都沒有的木片。
感到了手上雙刀的重量驟然一輕,柳葉飛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久經鍛煉的身體已經以條件反射般的本能將身一矮,朝後一滾,使了招完美得可作為教學範例的懶驢打滾。身後自有大槍府的敢戰士接應,硬將柳葉飛從暴怒無比的巨狼爪下將這位墨衫管事搶了回來。
剛剛看到一絲變被動為主動可能的戰局,再次變成了狗咬山龜的憋屈王八架。
至於本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摸進了大槍府的中軍,還一本正經地推銷着劣質木刀的司馬鈴也只是很認真地看着趙亞龍,就差把“你看你看,我早說過,現在沒有多少時間讓大叔你思考的嘛。”這種嘲諷意味極濃的話直接寫在臉上了。
趙亞龍望着遠處正被部下們像安撫炸毛的黑貓似地架起來勸說著的柳葉飛,還有遠遠傳過來的“把我的雙刀給我!一定要把那個偽劣武器商人削成肉片涮鍋子吃掉!”之類孩子氣的狠話,終究是忍不住低下頭看了看來歷不明的少女。
“那刀的耐久度太低了,根本不能在高強度的作戰中支撐多久。如果你們提供的武器只有這樣的水準,那麼還是算了。”
“因為剛才拿出來的是非賣品嘛,質量差是當然的,正品在這裏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踅摸出了一根兩頭箍着鐵皮的木棍,司馬鈴單手拄着長棍,理所當然地說,“在超市試吃新口味的方便麵的時候,會讓你一次吃到飽嗎?大叔如果知道這樣的地方,請務必介紹給我。”
“你的監護人到底摳門窮酸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讓一個小姑娘說出這麼充滿社會辛酸的台詞啊?”
釋天鵬刻意忽略了耳邊完全沒有深閨淑女格調和大槍府府主風度的對白,伸手朝前一撈,就將那根兩頭箍鐵環的木棍握進手裏。
少女微一怔,隨即鬆開手,任着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光頭大漢單手抓着木棍,耍了一個棍花。
“這是白蠟杆子,得用二十年以上歲數的白蠟樹心細細磨砂浸油,才能得這麼一根。趙頭兒,好貨。”
隨着這一句好貨,趙亞龍忍不住還是搖了搖頭,暗自嘀咕一句“侃價買東西就沒有和尚你這種路數”,隨即用手背蹭了蹭鼻頭悶聲說道:“還有這水準的好貨,我都一次包圓了,小丫頭,你家長輩開的什麼價,報上來吧。”
少女想了一想,伸出手,五指張開:“這個價?”
趙亞龍搖搖頭,遞迴去兩個指頭:“只值這個價。”
……
……
“只值這個價?”端坐在峰頭的魏野握着那捲古舊竹簡,“嘖”地彈了彈舌頭,伸手到下巴上撓了撓,“是不是一開始叫價太狠了?雖然這也是一筆巨款,但是大槍府那麼雄厚的本錢,該不會和我們計較這個。何況,現在能幫到他的也就只有咱了啊。”
有點焦躁地拉了拉自己垂在耳畔的發梢,魏野最後還是向著空氣中嘆息着說道:“算咱們倒霉,各退一步,和大槍府再還一次價,讓他們起碼把價錢加二成,這生意就這麼結了吧。”
說完這句話,他低下頭,看了看還在鏖戰一團的人和狼,探手摸上了背上鐵劍,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下得整點外快補補。”
在青衫書辦魏野的目光所及之處,慣使雙刀的墨衫管事柳葉飛已經操起了一對長不過一尺半的木刀再次沖在了大槍府敢戰士隊伍的前面。和之前那對怎麼看都是劣質試用品的破爛不同,這次,他手上的雙刀雖是木質,卻帶着一種深入木紋的酢紅色,更有點點幾乎微不可查的銀白光斑不時從木刀的刃口上投射出來。玩慣了各式長短刀的柳葉飛不得不承認,這對木刀舞動起來更像是真正由熟練匠人打造出來的直背環首刀,甚至砍上巨狼皮毛的時候,刀鋒與皮肉切割之時的觸感都比尋常的刀劍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身子一滾,雙刀一錯,低喝一聲:“和尚,看你的了!”早已按捺多時的釋天鵬大吼一聲,同樣時不時泛着異常金屬質地般的銀色光斑的白蠟杆子以最直接而簡單粗暴的招數,直對着巨狼的鼻尖使了招泰山壓頂。
巨狼的怒嚎聲瞬間響徹了北邙山下這凡人與異類相爭的修羅場。
獨坐中軍的趙亞龍金刀大馬地坐在馬紮上,盡職盡責地充任着部下們口中鎮壓一軍氣數的人形祥瑞。明明處在眾人擁護的安全之地,聽着這聲狼吼,他也終於微微變了臉色,勉強壓住自己如旌搖動的心神。他抬眼看了看身邊臨時客串武器販子的小姑娘一眼,卻發現這剛和他講好價錢的少女小臉蒼白正心不在焉地低着頭,看着就像失血過度似的,她的手裏正摩挲着一面包著鐵皮的獸面盾牌。
行兵打仗,終究不是玩遊戲那麼簡單,雖然款子單據已經簽給這小丫頭片子了,現在就留着她在這裏也好,等此間事了,行走在路上也更安全。
趙亞龍這樣想着,目光又轉移到了戰場上,渾然沒發現身邊的司馬鈴正一遍遍輕撫着獸面盾牌上的鐵皮。每次手掌落下,就有些許銹渣從原本光潔的鐵皮上擦落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盾牌在她手裏會鏽蝕得這樣快。
“快點打完行不行?我附着在那些鎮邪兵器上的金氣本元三刻之內就要返歸本身,這麼一來你們真沒的玩了。”
這是全心全意關注着戰況的趙亞龍完全沒有聽到的,某個小小少女輕不可聞的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