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散化百神橫干戈(二)
小不點的捧劍少年看起來活潑好動地有些過分,但是提到“解厄太一君”,或者符合本地語言的“解救災厄的至高君王”,卻是真正心神貫注,不存絲毫雜念。
深水城之下,原本半掩半藏的港口區如今一大半都見了光,只留下幾個通往地底世界的地下峽口。“伊德里爾大師”就站在剛剛修成的一條白石碼頭上,正在聆聽一位把自己化妝成首飾匣子的骷髏腦袋的報告:
“化石為泥,然後化泥為石,這兩個變化系魔法難度不算高,但是我們的法術位總是有限的。就以您腳下踩着的這座小碼頭而言,其實用的都是本地最常見的玄武岩,只有外面這一層石質‘塗料’,是用珍珠岩作為素材,如此製作出來的。”說著,這位閑不住的骷髏腦袋眯了眯他不存在的眼睛:“反光度很好,潔白的碼頭就像是陽光下永不融化的浮冰。嗯,這是一個北方來的人魚商人說的。”
“當然,還有這些商船。”輕輕磕了磕滿嘴的金牙,基本看不出骷髏模樣的“首飾匣子”向著碼頭另一側努了努嘴:“奧術兄弟會完蛋了,那些遊盪在寶劍灣的陸斯坎海盜船也就沒有了後台,他們雇傭的隨船法師拿不出多少法術支援,這段時間被深水城的海軍俘獲了不少。當然,我們也順道挑選了一些質量最好的。”
說著,這位“首飾匣子”飄飄忽忽地飛到一艘商船的船首,一頭鍍金的獅鷲雕像正懶洋洋地趴在上面。
“金色獅鷲號,陸斯坎某個海盜家族的旗艦,是最近一次海上聯合執法的戰利品。不過比起這些花里胡哨的裝飾,這艘船本身的價值更高。船體完全使用高檔栗什木搭建,強度和硬度都可以媲美一般的騎士胸甲,而且還經過了奧術兄弟會的材料強化,除了魔法火焰,這艘船永遠也不會出現火災問題。”
打量着面前的一條條商船,下元太一君聳了聳肩——這些陸斯坎海盜團的珍貴財富,放到大航海時代,也是當之無愧的神器,足夠冒險家們轉職“七海霸主”了。但對於高度發達的文明而言,這些只經過初步魔力強化的航海船,就只能算是民用船隻而已。
栗什木堅硬如鐵,遇火不燃,長白山金剛木也不過如此。但用栗什木製造的帆船,就不說正面吃一發大和號的主力炮了,被一架明治三十八年型的野戰炮正面來一記,這種手工製造的准魔法船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而就算在這方天地,這種簡易附魔的海盜船,聽上去是挺能唬人,但在真正的“高精尖技術產物”面前,也不過就是一件玩具。
就在大陸南方的法師之國哈魯阿,那些古代魔法帝國遺民可是已經開通了好幾條飛行船航線。雖然這些哈魯阿牌魔法飛船材料昂貴,飛行動力更是在燒寶石,深水城的闊佬們也沒幾個能付得起燃料費。但這種技術發展,或多或少還算是一種進步——儘管比不上他們祖先製造的浮空城。
不過做人不能太好高騖遠,珊瑚杯台地作為一個重建在頭骨港之上的新港都,商船、護衛船、巡邏船還是一定要有。要知道,原本的頭骨港地理環境極為優越,一方面它連接着深水城的深水港區,另一方面,它的地下峽口連接的幽暗地域的隧道和諸多地下河與鹹水湖,是地表世界和地底世界聯繫最緊密的地區。
而從原本頭骨港的幾個非法商會繳獲的資料來看,頭骨港的地下走私水道里有一條連接着幽暗地域下的微光海。那是海水漫灌幽暗地域而形成的地下鹹海,是幽暗地域南方和北方的天然屏障和優良水路。也是卓爾城邦貿易往來的最大商道。
嗯,在藉著著名旅行作家瓦羅·譚普被綁架的事件之後,著名的蛛后聖地魔索布萊城被攪得一團亂,堪稱遭遇了颱風、地震、火災三連擊。這種把蜘蛛神后朝死里得罪的外交方式,珊瑚杯台地肯定不會和地下卓爾都市有什麼正面意義的貿易往來了。
只是做不了生意,別的事情還是可以做一做的。微光海這個維繫卓爾社會的最重要的商路,現放在蜘蛛神后最新晉級的死對頭面前,這就好有一比,比什麼?好比那弼馬溫進了蟠桃園,好比那小傑瑞進了奶酪鋪,不搞一票大的,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
只是木鞋兄弟合作社人手實在有限,算上安哥拉·紐曼從魔索布萊城提溜回來的那對卓爾兄弟,還有收容的一堆殘障人士,這點人馬想搞事是不可能的,總不能回回都靠下元太一君顯聖吧?
想到這裏,“伊德里爾大師”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首飾匣子”:“除了繳獲的船隻和貨物之外,解救出來的奴隸們怎麼安排的?”
說到這個問題,“首飾匣子”很明顯地打了個磕絆:“這個……當然是安排他們檢查身體、進行治療,並且請專業人士疏導心理創傷……”
“疏導心理創傷”的“專業人士”,當然就是本地神殿的祭司們了,特別追隨哭泣與受難之神伊爾馬特、銀色女士蘇倫的祭司們,幾乎全部熱情都投注在慈善事業上。諸如提爾、海姆、蘭森德爾等諸多善神的神殿,也對這種社會事務頗為重視,特別是海姆的神殿,對於收養孤兒培訓為戰士這件事,甚至比正義之神提爾的追隨者們更加上心。
嗯,說起來珊瑚杯台地目前也有一個非常活躍的神殿……
幽暗少女伊莉絲翠的漫步之庭神殿,由奧秘之母與幽暗少女的雙料選民葵露擔任主祭。
下元太一君微微嘆息一聲:“不要告訴我,這段時間本城的難民收容工作都在漫步之庭的管理下。”
看了眼張了張嘴的“首飾匣子”,下元太一君擺了擺手:“漫步之庭神殿說起來是神殿,但在那位黑美人的領導下,怎麼看都像是離群索居的修道院。神殿這種建築,當然是要修建在居民聚居區中心,才能夠有效發揮作用。修行者們遠離塵囂的僧院道院隱修院,指望這些遠離人煙的設施去教化群眾,簡直是本末倒置。說說看吧,那位漂亮的祭司長是怎麼安排這些剛逃出生天的人們的?”
“祭司長親自為他們治療傷口,為他們移除詛咒和疾病,為他們向女神們禱告,安排他們喝一點牛奶粥,洗熱水澡,然後等他們身體調養健康,詢問他們對未來的打算……”
“夠了!”打斷了首飾匣子的報告,下元太一君輕輕推了推單片眼鏡,補充道:“願意留在漫步之庭神殿的,就留下來養活着,想要返回故鄉的,是不是就幫人家出一筆旅費啊?”
“首飾匣子”無聲地張了張嘴,表示“您說的都對”。
從慈善公益的角度,漫步之庭神殿的這種處理方式不能說不對,甚至某種程度上力求做到了善始善終。但就從漫步之庭神殿建立了這麼多年的實際成效來看,善事是做了不老少,那些被葵露個人魅力征服的卓爾戰士們也不止一次地襲擊奴隸商隊,解救奴隸,但除了同樣淪為奴隸而無家可歸的同族,加入漫步之庭神殿的其他種族總是很少。
全力付出,不求回報,這是非常珍貴的美德,但太過高尚的德行反過來會培養其他人的道德惰性。趨利和自私是人人都有的毛病,“狠斗私字一閃念”、“六億神州盡堯舜”,那就太不切實際了一點。
如果換成守護之神海姆,慈善工作就沒有這般溫情脈脈,只有“我從奴隸販子手裏救了你,幫你治療,管你吃飯,那你就要為我主海姆奉獻力量”這條冷硬規則。
嗯,所以全大陸的海姆神殿都以龐大的神殿武裝,還有多到可以當外派雇傭軍的神殿衛士著稱,而幽暗少女首席選民的漫步之庭神殿,常駐人員還不到一百個。
如果幽暗少女是諸如文字之王迪奈爾、歌吟之王密黎爾、歡樂女神黎爾拉這類不需要和邪惡力量正面作戰的和平主義神靈也就算了。偏偏伊莉絲翠一直在反對她的生母蜘蛛神后,“推翻蛛后的暴政,將卓爾精靈帶回到陽光與和平之中”就是這位哀傷女神的神靈之路。
“說真的,這種‘少女纖弱的肩頭承擔起世界的命運’的橋段,如果在歌劇院、小說和畫冊里看看也就得了。吃飽喝足之後,掏出手帕擦幾滴眼淚,也算是富裕市民打發日常生活的好辦法。”一腳踩在碼頭的纜繩柱上,下元太一君皮笑肉不笑地評價道:“可一位執劍的女神,面對一位殘酷又詭詐的對手,還抱持着多餘的慈悲心和自由不羈的情懷,這就很要命了。和那頭精神錯亂的母蜘蛛正面交了一回手,我敢確定一定以及肯定,要沒有精靈之父柯瑞隆和奧秘之母密斯特拉在身後扶持着,這頭母蜘蛛早就把那位可敬的月光舞蹈家拆吃入腹了。”
對自家老闆如此不羈地談論起好幾位高高在上的神靈,“首飾匣子”一時間沒了聲音。
或者說,這位喜好珠寶的骷髏腦袋只剩下上下頜打架的聲音:“非……非常……榮幸……見、見、見……”
“見”了半天,“首飾匣子”終究沒有“見”出個條理分明來。下元太一君不耐煩地一揮手,這位能幹的港口庶務官頓時閉上嘴巴,匆匆忙忙地傳送離開。
隨着“首飾匣子”的離開,下元太一君依舊沒有回頭,只是輕輕一揮手,碼頭旁幾乎清澈見底的水浪騰起,化作一團輕柔的水霧,轉眼就織成了一件及膝的連衣長裙朝着身後飄去:
“雖然這個新建碼頭還沒有正式啟用運行,但也不是海濱浴場,讓一位美人在如此簡陋之地曬日光浴就太失禮了。”
在他的身後,水霧籠罩下,月光無端流瀉,化作幾乎垂地的豐沛銀髮。
一位身材修長健美的卓爾女子,用帶着些好奇的目光注視着那位伊德里爾大師,輕輕撫弄着身上這件水霧結成的衣裙。
確定身後那位美麗的來訪者沒有把水霧外衣脫下,下元太一君輕輕轉過身,微微點頭致意:“歡迎來到新生的珊瑚杯台地,有着月色般美麗長發的姑娘。”
一邊是“伊德里爾大師”那張帶着明顯半精靈特徵的臉龐,一邊是卓爾女子那張清美可親的臉。
在一般認知中,這是地表居民和地底居民綿延萬年的血腥仇恨。但在精靈社會,這同樣也是兩個邊緣族群的面相。
只是一切表象,未必就是真實。
的確,地表精靈和卓爾精靈仇深似海,光看看漫步之庭神殿那艱難發展的模樣,就知道來到地表世界的卓爾精靈,除了自由之外,沒得到多少東西。除了被解救的奴隸,也沒有哪個一個卓爾精英分子願意放棄已經到手的權勢,跑來地表世界追隨那位常在月光下起舞的女神。
但是某位冒牌靈能大師那張半精靈的臉龐……
純屬意外。
不過可以將它變成一個美麗的意外。
“怎樣稱呼你,美麗的客人?是幽暗林地的劍之舞者,還是縈繞月光的歌詠之女?”
對這個問題,長發垂踝的卓爾少女也隨之一笑,用同樣的句式回敬過來:
“怎樣稱呼你,好客的主人?是珊瑚杯台地的地脈迷城毀滅者,還是勇於向遭遇不幸之人伸出援手的至高君王?”
“至高君王”——Thearch。
被一位精靈女神如此正式稱呼的下元太一君,眉心有一點清光閃爍,隨即散為七點星芒,飛旋於下元太一君頭臉之間,隱隱與七竅呼應。
輕吸一口氣,下元太一君將七點星芒束於腦後,方才回答道:“稱呼我伊德里爾吧,這是我行走於大地上的名字。”
說罷,他牽起來訪者的手,在黑玉般柔潤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歡迎您的降臨,伊莉絲翠女神。”
結束了這個吻手禮,下元太一君一本正經地端詳了一下女神那美麗卻略帶愁意的面龐:“希望您不是降臨在葵露祭司長的身上,那位美麗的祭司長已經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卓爾小夥子。”
“葵露是我和密斯特拉共同的女兒,伊德里爾大師,一位母親對她的女兒只有純粹的愛。我祝福她和艾利坎特,他們的愛情沒有參雜自私的毒素,值得每一個卓爾精靈學習。”
“聽起來真不錯,但是我去過魔索布萊城,知道幽暗地域的卓爾城邦是個什麼德行。”下元太一君搖了搖頭,伸出手挽起女神銀白色的長發。
對於女神的信徒而言,這個動作怎麼看怎麼輕浮,但是伊莉絲翠只是任由這位粗魯的男子把玩着她與月光一色的長發。
“我對您了解不多,”下元太一君輕撫着女神的銀髮如此說道,“您和您的母親,佔據了善惡天平的兩端。卓爾精靈的自私、仇恨、殘忍、為殺戮而衝動、因施虐而愉悅、為背叛而展開陰謀,是她。卓爾精靈的自由、愛情、友誼、為和平而戰鬥、因反抗而勇敢、為寬恕而給與仁慈,是您。”
伊莉絲翠藍色的瞳孔中閃動着月長石般的光芒,就這麼承認了下元太一君的說法:“而在這場戰爭中,我的母親一直佔據着主動。”
“所以您來尋求我的幫助。”下元太一君回答道,“奧秘之母密斯特拉是魔網的主人,她是這個世界所有魔法的根源,不論善良還是邪惡的魔法師,都從她這裏一視同仁地獲得幫助。所以嚴守中立的奧秘之母,或者會關心善惡的平衡,確保世界不被邪惡控制,但她不會幫助您贏得這場戰爭。”
“同樣的,精靈之父柯瑞隆願意幫助他的女兒去對抗她的前妻,但是希德瑞恩諸神,從不允許您踏入阿梵多的土地。外號孤狼的流浪者之神費馬羅·莫斯德林,雖然也不願踏入阿梵多,可是您的異母兄弟姐妹們卻依舊為他建起宮殿,留下神座。”
這番話用詞何其文雅,但卻依舊發揮出某人擅長把天聊死的水平——伊莉絲翠小姐姐,你家閨蜜密斯特拉永遠希望自己做一個局外人,你家親爹柯瑞隆只能偷偷接濟你這個前妻生的女兒,你那幫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基本上就拿你當空氣。
這要換個脾氣暴躁點的,不和下元太一君翻臉才怪了。
然而神靈之間的交涉,遠比常人直接,大家都是世界法則具現化的存在,合則來,不合則去,法理能否相合,陣營是否相近,這才是長久共事之道。至於浮於精神之上的情緒波動,那不過是用來欣賞把玩的色彩,大部分神靈都不會在這上面認真。
“所以我來尋求您的幫助。”
“短時間之內,我還真沒法子幫您殺入深坑魔網,把令堂從御座上拖下來剁成肉餡。”一攤手,下元太一君語氣極為真摯地說道。
伊莉絲翠笑着搖了搖頭,讓自己順滑的長發脫離下元太一君的指尖:“您憎惡暴政,反對蓄奴,憐憫弱者。我相信您的劍能夠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們,重新獲得自由和光明。”
輕輕扶了扶單片眼鏡,下元太一君也笑着搖了搖頭:“話雖這樣說,但是追隨伊莉絲翠的持劍之人,怕是用不了我的劍。”
“我願意降下神諭,讓持劍之女們在戰鬥中呼喚您的御名。”
“別別別,我不是希德瑞恩的至尊首神,伊莉絲翠也不是伊德里爾的從神,大家沒名沒分的,這樣多不合適。不過我可以附贈一個開業禮品,每一個陷入邪惡魔掌的善良生物,當他誠懇地呼喚‘解救災厄的至高君王’之時,我的使者將幫助他們逃離厄運。”
隨着這句話,下元太一君腦後懸起的七點星芒猛然旋轉,光華大盛!
而在來訪的這位女神眼裏,那七點星芒透出了與眾不同的光華,純凈如銀,燦然似金,絢麗如寶石,清澈如水晶,柔潤如珍珠,灼眼如熔化的鉑金,最終匯聚成純粹的燦爛光華。
雖然這點點星華比起真正的發光天體毫不起眼,但每一位訪問過七重天堂山的神靈都不會認錯,這微弱的星華中帶着一絲七重天堂山的善德之光,而且顯得異樣純粹。
星芒中,便有一個個小小的身影顯形,為首的小傢伙生得格外俊俏,精靈尖耳,羽冠赤裘,身騎一隻火紅的肥雞仔,向著長發的女神收劍行禮。
“在七曜的光輝下,向不幸者伸出援手的使者,向您問好!”
自稱雲台使者的小傢伙,儼然是這群小不點的領袖,在他的身後,衣飾各異的小傢伙們依次排開。他們的外形多半是人類與精靈的少年樣貌,裝束也各異其趣——或許是劍士、弓手、斥候這樣的戰士,也可能是法師、祭司、學者這樣的施法者,還可能是商人、水手、詩人這樣的普通人。每個小不點的手中都捧着不同的道具,也許是弓箭,也許是盾牌,也許是裝幀集美的捲軸,也許是造型優雅的藥瓶,也許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
但不論外形和道具如何變化,在這些小傢伙身上都閃爍着與七重天堂山極接近的氣息。
“我來介紹一下,這孩子是雲台天童,誕生於仲夏之火,又帶來夏雨滋潤,他手中的火劍善能斬除一切枷鎖,幫助人們解脫被監禁的厄運,是個很熱心的小傢伙。”
隨着下元太一君的介紹,雲台天童得意地一挺胸:“斬斷枷鎖是我的職責,這點不用誇我,我會驕傲的哦!”
在凱爾本這樣的大魔法師眼裏,雲台天童這樣的小不點雖然帶着神靈的氣息,以及上層界生物特有的善性光輝,但對於這些見多識廣的大魔法師而言,上層界生物他們見得多了,也就不會去深究。
但是作為一位長於戰鬥的女神,伊莉絲翠第一眼就能確定,這個小不點絕不像他的外表那麼可愛到人畜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