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
姒今其實沒有走遠。她先前耗了太多靈力,受不住太重的陽氣,醫院是黃陰之地,倒適合她暫時藏匿,坐在隨處一張長椅上,看病人家屬推着穿着條紋服的病號慢慢走過。
這種地方人的步伐都很慢,不驕不躁,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肅靜。
她很喜歡這裏,虛弱地閉上眼睛小憩。
日落西山,天色漸暗,走廊上來往的人慢慢地少了,病房裏傳出病人的鼾聲,只有走廊盡頭的值班室還亮着燈。窗戶不知何時開了,老式的窗框打在牆上,夜風灌進來,鑽進人的懷裏。
姒今被涼得一個激靈,蹭地站起來,去看窗外。
住院部大樓朝後是醫院的小花園,晚上不會有人,對面是已經熄燈了的醫科研究生宿舍,擋住了光,黑暗連綿在一起,完整得讓人揪不住一絲光亮。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姒今站在三樓的窗前,髮絲揚起。
看到那個女人的那一瞬間,姒今知道,她也看見她了。彼此穿透黑暗對視,姒今背後是昏暗的燈光,她逆着光,在黑夜裏格外醒目。在花園的鵝卵石徑上迎着她慢慢散步的女人,和她有着同樣的一張臉。
這不是她的夢。
她做過許多關於沈眠嬰的噩夢,但是真的見到沈眠嬰的時候,她的心裏不是恐懼,不是嫉恨,而是作嘔。
她覺得無比地噁心,從肝腸最深處泛出的一陣噁心,讓她表情都忍耐得扭曲。
沈眠嬰見她如此,臉上本就帶着的笑更艷麗幾分。
她穿一身舊式的旗袍,高高開衩,舉手投足風韻婀娜。她似乎也很不滿意這張臉,化了極濃的妝,紅唇粉面,桃紅的眼,素淡的眼角炭筆勾勒,延展向兩鬢,嫵媚入風塵。
而下一瞬,那個黑暗中的影子虛虛一晃,便不見了。
一切彷彿都是她的幻覺。
姒今迎着夜風後退兩步,瞳仁一顫,飛快地衝進病房。心電圖儀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起,像是靜默里聲聲不絕的警報。
死寂。
病床上的人睡得很沉,不合常理地沉,安靜得像是吞了安定片,脆弱又了無生氣。姒今咬着唇抬頭,窗外迅速地閃過一個黑影。
鬼魅般的影子,紅唇如血。
她撲過去打開窗,風聲颯颯,寂靜無人,好像只是她自己嚇自己。
就在這時候,一串鈴聲響了起來。
她的手機已經扔了,響的是床頭柜上周思誠的手機,一個陌生號碼。姒今過去接起來,沒有應聲。對方像是長了眼睛一般,精準地叫出她的名字:
“姒今,別來無恙啊。”
嫵媚卻老成的聲音。她記得沈眠嬰是個煙槍,嗓子被熏久了總帶絲上了年紀的女人躲不過的嘶啞。
“沈眠嬰。”姒今的聲音緩慢,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恨意,“你對他做了什麼?”
“別急啊,姒今妹妹。”沈眠嬰的聲音親厚得像是被晚輩冒犯了的長輩,“你現在,自身保不保得住,還難說。”
姒今嘴角譏誚:“少威脅我。沈眠嬰,聽說你多生白髮,懼火,最近怎麼樣,是不是形容枯槁,懼熱畏光?沒有我做給養,你苟延殘喘這輩子,還敢出來見人么?有本事你就殺了我,看誰下場更難看。”
沈眠嬰嘆息一聲:“二十年不見,你還是這麼急躁。”
又愛憐道:“我們也算是故交,有些話早講為妙。你算盤打得好,認準了我要拿你當養料,想伺機報仇。想法是好的,可你得參一個‘忍’字。可千萬別忍不住,又拿靈力救了誰,白送了我。”
磁波在此處斷了,手機跳了兩下通話結束,就回到了待機界面。
姒今望一眼窗外夜色,暗沉得連月光都照不透的一方天地。
※※※
第二天護士例行檢查,從體溫到各項指標,姒今反常地出現在病房裏,一言不發,卻皺着眉暗暗打量記錄本。
護士的字跡難以辨認,她的眉頭就越皺越深。
等到護士掛上點滴瓶,調節好速度,再離開,周思誠含着笑仰頭:“你想知道什麼,問我不就好了?”
姒今面上有些掛不住,卻訥訥道:“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姒今,你覺得一個顱內出血、手腕骨折、全身上下加起來縫了幾十針的病人,是哪裏不舒服?”
“我知道。”她的語氣難得地有幾分猶豫,眼神閃爍了下沒看他,“我是問,你有沒有什麼,不能用這些醫學名詞解釋的不舒服?”
周思誠斂起笑,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不舒服,像周念那樣的情況?“發生什麼了么?”
“沒事。”姒今把手放進口袋裏,像突然安了下心似的,淡淡推門出去。
恰巧有人推門進來,蕭妤手裏捧着一束桔紅色的劍蘭,襯着人比花嬌,迎面撞見姒今那幢終年寒氣繚繞的臉,臉上的笑陡然凝住了。
姒今像是沒有看見她一般,無所觸動地擦肩而過。
蕭妤一張妝容精緻的臉上顏色變了幾變,握着門把的手指攥緊到指節發白,才重新擠出一個笑,擰開門輕喊:“思誠。”
輕柔甜美的嗓音被一扇門隔斷,姒今繼續往前走,正好周岳帶着孫清岷過來,後者一見到她就跑過來,使勁給她使眼色:“瞧見沒有瞧見沒有,剛進去個女人。”
“看見了。”
孫清岷忿忿道:“我們剛在門外撞見她,這姑娘小小年紀不知道敬老,居然把老朽當乞丐,今丫頭你說可氣不可氣!”
姒今垂下眼睫掃了一眼他那反時節反時代的破爛長大褂,笑了笑便要走。
周岳避開姒今,往病房裏走,孫清岷一個人黏上來沖姒今絮叨:“今丫頭,今丫頭你別走啊,你就真不管管啊?”
姒今被他鬧得沒法,轉身道:“管什麼?”
孫清岷話到嘴邊,被她冷幽又莫名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但奈何蕭妤她不是來一天,而是天天都來。剛來的時候送花送水果,再後來直接把自己當家屬看,不僅管了周思誠的一日三餐,有時還給孫清岷捎盒飯。
周岳都看不下去了,避人耳目對周思誠說:“哥,你得給人家個說法啊。蕭妤這都把自己當女主人看待了,大家有目共睹,誰也不好裝瞎子是吧。”
周思誠問:“真的有目共睹?”
周岳被他這奇怪的重點給搞得摸不着頭腦:“我說的不是這個……”
話音未落,自己先明白過來了,兩隻眼睛瞪得碩大,結結巴巴的:“哥,不是吧,你不會是看上老妖婆了吧?你這手段用得也忒遜了!”
他抄着手自己琢磨,越想越覺得細思恐極:“你出這麼大的事,不會也是因為她吧?這真是鬼迷心竅了啊,我算是明白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了,就是字面意思,鬼、迷、心、竅。”
他一字一頓像在唱戲似的,沒收到什麼反饋,反而把自己嚇得不輕,哭喪着臉捧住周思誠的手:“哥,我覺得念念接受不了這麼個嫂子,我得回去開導開導她,你……保重。”
說完就開溜,一臉“我的世界觀受到了本源性衝擊”的表情。
周岳一走,姒今就進來了,看樣子在門口有一會兒了,估計有心無心聽了挺長一段壁角。
剛剛還坦然自若的人這會兒竟突然有些慚愧。
姒今淡淡開口:“小和尚說你過兩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在家靜養了,是不是?”
“嗯。”
“躲起來。”
她說得理所應當又毋庸置疑,讓人一時有點接受不過來:“你說什麼?”
“我讓你躲起來,躲到鄉下,或者國外,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周思誠大致猜測,算是明白了她總是疑神疑鬼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原因。這兩天她逗留在這裏遲遲不走,又對他少有關心,原來也是為了防止不測。
這樣一想,倒有些隱隱的失望:“你覺得我惹上了沈眠嬰?”
倒也不盡然。姒今只是微微點頭。
周思誠洒脫地笑:“無所謂。念念都還在這裏,我有什麼好躲的?我對她沒什麼利用價值,她難道還會專程來找我麻煩?”
姒今頭一回覺得跟他解釋不清,想脫口而出一句“怕的就是你有利用價值”,結果還是咽了回去,直截了當地問他:“你走不走?”
“……”
“捨不得你的紅顏知己?”
她很少多費唇舌,這一句也不知是哪來的,說完之後兩個人都沉默。
周思誠笑了一聲:“去清凈點的地方倒也挺適合靜養。”
他挑了挑眉:“你陪我去么?”
※※※
為避人耳目,所有和周家有關係的地方都不能去,最後選定的地點出乎意料,居然是傅簡的老家。周岳把周思誠和姒今的行李塞進後備箱,目送傅簡開車揚長而去,站在原地吸了一鼻子的灰。
他惆悵地掐了掐孫清岷的胳膊:“喂,禿子,你覺得我哥還能回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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