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
說它是女人的手,是有道理的。
那雙手五指分明,指節修長,手腕上還戴着只翡翠鐲子,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幽綠。這原本該是一雙美人的手,但它瘦得已經沒有肉了,好像只是個骨架子,上面搭着的皮膚蒼白得像一張紙,彷彿隨時都會破碎。
周思誠往後退了幾步,它好像無意糾纏他,輕易地放開了他的手。他站在岸邊三四步處,鎖緊眉頭觀察着水面。這算什麼,河底女屍?夜半鬧鬼?
不管怎樣,正常人的反應都該是落荒而逃。可是他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手上的鐲子。
翡翠的好壞要看透明度,水頭越足越昂貴,品相上佳的翡翠都是能起瑩的,透明得像玻璃一樣,所以叫做玻璃種。市面上的玻璃種不多,十個裏有九個是假的。可這個鐲子不一樣,外行人一眼看過去,也知道是好東西,真當得上“流光溢彩”四個字。
他盯着那翡翠鐲子看,不為它價值連城,而是因為——這翡翠,他好像在哪見過。
周遭陷入了死寂。
孫禿子嚇得腿軟,沒骨頭一樣,哆嗦着往回爬,大氣都不敢出,怕驚擾了河底那位姑奶奶。
但她還是動了。河裏的水泡漸漸消了下去,有什麼東西從河床下破土而出,水波一層層往外盪,那聲音像是把人連皮帶肉地撕開似的,隔着水傳上來。沒一會兒,水中央露出一張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月亮,明亮得像是河底孕出的兩顆黑曜石。
如果夜能視物,應該能看到,那對眼眶裏的瞳仁左右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有情緒似的,對着月光,覺得驚訝。
那張臉漸漸浮出水面,如瀑的濕發一直垂到水裏,目光也和水面一起歸於平寂,像是死了上百年的陰魂,冷冷看着陽世。很快,她留意到岸邊盯着她看的男人,眉頭緊鎖:“你,看得見我?”
她的聲音半點都不嘶啞,甚至算得上動聽,和她冷幽幽的目光格格不入。
只是在他聽來,涼瑟瑟的。月光涼如水,水涼如冰。
周思誠也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居然朝她點了點頭,最後竟然還想着她在夜裏會看不清他的動作,又道了聲“是”。
※※※
周岳重新從龍華寺出發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活見鬼了。
後座上除了周思誠,還有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的是被嚇得屁滾尿流口吐白沫的孫禿子,不知是真昏厥還是假昏厥,總之不省人事,但還能間歇性發出清晰的嚎叫,一會兒是“別過來”,一會兒是“要了我的命哦”。
這情狀他熟悉。剛見到這禿子的時候,他就是個軟骨頭。沒想到才正經了沒兩天,病狀變本加厲啊。
這還好。奇的是那個女的。
周岳從後視鏡里瞟了她一眼。周思誠拿風衣把她裹了,但依稀能瞧見她瘦削的鎖骨和赤.裸的兩條長腿。據說有些模特減肥過度得了厭食症,就能瘦成這個效果,皮包骨頭,腿是細了,但跟兩根竹竿似的,毫無美感。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全身上下的肉加起來,還沒他家養的哈士奇多。說好聽點叫骨瘦如柴,說難聽點那就是具女骷髏啊。
而且,大冬天的,穿這麼點兒……不凍死么?
但周思誠一語不發,臉色鐵青得跟水泥澆的一樣。周岳認識他五年以來,從來沒見過他擺這幅臉色。
在他印象里,周念這個哥哥幹什麼都是和顏悅色的,斯文,張弛有度,就連被惹着了,也就是笑得濃點淡點的區別。周家出事後他雖然沉默一點,但人好歹還是和氣的。有些人是暴脾氣,整天100攝氏度,有些人涼薄,0攝氏度,他是37度的體溫,無棱無角。
沒辦法,文化人。這年頭肯投身文化事業的富二代少見了,十有八.九都是噱頭。但周思誠不一樣,家裏富得流油,自己跑去開獨立書店,虧本不心疼。家裏那一牆的藏書,孤本古本,精裝限量,加起來夠人家買幾套房。
周岳在心底把周思誠腹誹了半天,也沒見他那邊有什麼動靜,好像在後頭坐成了一座雕像。心嘆文化人也有缺點啊,脾氣難琢磨。
他實在是憋悶得慌,忍不住問:“哥,這女的到底哪來的?你跟那禿驢做法事,到底成了還是沒成?你倒是給句話啊。”
周思誠沒回話。37度的人一下子冷成了座冰雕,奇了怪了。
周岳再想問,周思誠卻突然開口了:“你那裏方便么,把孫清岷送回去。”
周岳立刻把一肚子問句忘光了,一個頭兩個大:“別啊,哥!老禿驢這鬧騰勁兒,回我那兒不知怎麼掀屋子呢。我不是怕麻煩,我怕我一個失手揍死丫。”
一腳剎車下去,周思誠的家也到了。
周思誠拉開車門,抱着那骷髏利落地下了車。周岳想討個價,抬頭一看一張陰雲壓陣的臉,到喉嚨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行吧,白當了一晚上的車夫。周岳回身扇了孫禿子一個大耳刮子:“爺這就帶你回去啊,孫叔。”
※※※
周思誠開了燈,把懷裏的人擺上床,探了探她的鼻息。
不是他的錯覺。這個女人真的沒有呼吸,重量也輕得不像活人,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抱了堆骨頭回來,還是死得上年份的。
周思誠覺得好笑。跑了大半個中國找到孫清岷,折騰了這麼久,請出來的就是這麼一尊大佛?
他低眸看了一眼,給她裹風衣的時候慌亂,金屬扣都沒扣全,她身上的皮膚依稀可見,蒼白冷硬,沒有體溫……他收回目光,鎮定心神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整杯灌下去,涼的,可手心全都是汗。
他慢慢逼自己回憶一小時前的場景。
她從水裏坐起來,問他是不是能看見她……然後就沒了動靜。就那麼直挺挺地坐着,不論倒下去還是站起來都會有水聲,可他什麼都沒有聽見,只好跟她僵持着。
周圍靜得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但他的理智告訴他,剛剛不是幻覺,在河中央,是有那麼一個女人的,她的手上還帶着一隻碧瑩瑩的翡翠鐲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下了決心,涉水到她身邊去一探究竟。
等靠近了她,他才看清,這是一個很秀氣的女人。她閉着眼的時候嫻靜文弱,一臉書卷氣。如果不是剛剛打過照面,他甚至覺得是哪個大學的女學生來這裏尋了短見,正巧被他發現。
再看第二眼,他一愣。
方才她坐在水裏,有水面遮擋,又隔得遠,他看不清。現在他看清楚了,她瘦削的肩膀沒在水裏,分明是……沒有穿衣服的。
又是一杯涼水下肚。
周思誠仰頭去揉額角,那裏自從見到她之後就突突地跳。她是人嗎?要是妖怪,是鬼呢?他把一個來歷不明的東西帶回了家,她卻全無動靜……不,她要是有動靜,說不定會更糟。跟她同處一室不把他逼瘋才怪。
時鐘指向凌晨三點。
周思誠突然站起來,拿起鑰匙朝門口走去。
樓下就是車庫,他驅車前往相隔不遠的安森小區。
安森是這一帶的高檔住宅區之一,他的養父母在這裏有一處房產。一個月前,他們在那裏遇害。辦案的警察為了取證,把那裏封鎖了兩天,後來不了了之。
他已經有將近一個月沒有去過那棟房子了,以至於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一股久無人居住的塵埃氣味撲面而來,讓他開燈的動作都遲疑了一下。
燈一開,客廳亮了起來。他打開樓梯的燈,拾級而上。
二樓的東側是他的房間,有一排開放式的書架,和兩個實木柜子。他很少來住,自己在附近買了房子之後,柜子裏只有幾件孤零零的襯衣。據說周念當時就躲在這個柜子裏,才勉強逃過一劫,卻因為不明刺激成了植物人。
柜子很深,周思誠探了半個身子進去摸索,很快摸到了那個盒子。
盒子裏放着一個環形吊墜,沒有多餘的雕飾,極為簡樸。
他一直留着它。二十年前他的親生父母帶他去弔唁他的外公,路上出了車禍,只有他一個人醒了過來。醒來之後,這個吊墜平白無故出現在他的脖子上。他找人鑒定過,這個墜子用的翡翠不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算得上舉世無雙,市面上最高檔次的玻璃種也很少有這樣的透明度。
後來,他輾轉被人收養,養母據說不能生育,可是沒兩年就懷上了周念。這對夫妻的生意本來只是溫溫吞吞,那之後沒幾年就做大,直到近幾年上市,堪稱商業奇迹。
再後來的故事,世人不比他知道得少。
周思誠沉下呼吸,抬手打開那個盒子。
裏面只剩一塊墊玉的綢布,翡翠吊墜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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