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拾
很快,周思誠發現了異樣——他不能動了。
準確地說,他失去了這具身體的操控權。他的意識像被囚禁在某個角落,冷眼旁觀着自己。有什麼東西接替了他,操縱他向前走去。
他試着阻止自己,但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這具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慢慢靠近牆壁。右手機械地舉起來,用手指在牆上畫著什麼。
反覆幾次之後,他的瞳孔猛地收縮——這不是畫。他的手在寫字,在牆上寫字,好像是為了向自己傳遞信息一般。
那個字是:水。
在他恍然醒悟的那一瞬間,彷彿魂魄離體一般,全身的壓力陡然一松,牆邊的蠟燭也倏地熄滅。剛才的一切都好像是個夢,只有地毯上凝結的蠟和他急促的呼吸在提醒他,這不是夢,有人在藉此告訴他些什麼。
周思誠心中有了個猜測,快步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打開水龍頭和淋浴器。嘩啦啦的水聲傾瀉下來,和窗外的傾盆大雨交相輝映。他死死地盯着水池,靜靜等了五六分鐘,清水幾乎灌滿了浴缸和洗手池,安安靜靜,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他想錯了?
他關了水,脫力地靠上玻璃門。不會的,如果剛才那個真的是姒今,她的靈力近乎枯竭,絕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捉弄他。
不是想錯了,那就是做錯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沖回房間,取了一把傘出門。
別墅外的綠化覆蓋面很廣,又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唯一的缺點是下了雨的路泥濘不堪。走到別墅后,那裏是一條幾乎被雜草掩去的路,穿過去有一排樟樹,種在河岸邊上。
說是河,其實只能算溪流。水很淺,幾乎露出河床,岸邊的土被雨水沖刷得滑膩,能看見水流沿着泥坡匯進河裏。
周思誠撐着傘在岸邊樟樹間穿梭,密集的雨點砸在傘面上,急促得讓人心焦。
這裏是離張家別墅最近的活水了。周思誠沿着河岸一直摸索到上游,河道越來越寬,水也越來越深,夜色濃重,看不清水下的東西。周思誠叫了幾聲“姒今”,回聲摻雜着雨聲砸進土裏,依舊沒有人應答。
傘骨勾到樹枝,磕磕絆絆地難以前行,他乾脆扔了傘,冒雨沿着河岸呼喊。
直到走出了幾里,他才突然蹲下身,好像一下子決定放棄了,低頭看腳底蜿蜒的雨水。
第一次見到姒今的時候,也是這樣荒郊野嶺的河,但那時有孫清岷做法事,她才現身。這一回呢?他仔細地回想有哪個關鍵點被遺漏了,眼底忽然一亮,幾步邁到河邊,伸手觸摸水面:“姒今?是你么,姒今?”
入水之處,漣漪漸漸盪開,慢得好像時間都凝固了,波紋才泛到遠方。
掌心空空蕩蕩的,唯有微涼的河水輕輕波盪。雨滴落進河裏,好像要把平靜的水面砸開一個個窟窿才罷休,水面卻彷彿有生命一般,不停地撫平自己身上的凹痕。冰涼的雨水沿着他的臉滑進衣領里,濕透的襯衣緊貼着皮膚,被新的水流劃開縫隙。
轟隆。又是一道響雷,伴着電光划亮夜幕。
水面亮了片刻,清澈的水底生着茂密的水草,綠幽幽的青荇遮掩之下,隱約躺着一個清瘦的人影,被纏在水草間,隨着水波起起伏伏。
沒有猶豫,周思誠喊了聲“姒今”,把手機錢包留在岸上,往水裏跳了下去。
河水不深,不過一人高,只是水草纏得緊密,周思誠換了幾次氣,才把那些堅韌的藤蔓全部扯斷,抱人上岸。姒今毫無生氣,體溫冰涼得可怕,不停地咳嗽,咳幾聲便吐出一大口水。
當初她從水底坐起來的時候,神態自若,彷彿根本沒有受水的影響。這一回反應這麼劇烈,難道是因為沒有靈力的關係?可是沒有靈力,她又是怎麼千里迢迢從上海出現在閩東水域的?
方才用了太多力氣,把人撈起來之後反而有種大災之後的虛脫。周思誠坐在她身邊慢慢調勻呼吸,沒多久,姒今徹底沒了動靜,好像厥過去了一般,不再咳水了,安靜得像一具沒有氣息的屍體。
四野空曠,河邊少有民居,多的是荒地,豎著幾個搖搖晃晃的草棚子。周思誠勉強找到一間能避雨的,把姒今放在草堆里,去解自己身上的襯衣扣子。解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麼,沒來由地輕笑了聲,又把最底下幾顆扣子解開,脫下來擰乾,勉強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正對着草堆坐下,這才得閑觀察他撈上來的人。
她身上只有一條單薄的裙子,是家居服的樣式。難道她接到那個電話之後,直接來了這裏,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她在來之前,沒有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嗎?還是說哪怕會出現這種情況,她也一定要來?
如果他沒有來閩東,沒有靠近那根蠟燭,她要怎麼向人傳遞她在這裏的信息,世上又有誰會來救她?
一堆疑問湧上心頭,他越想越覺得她有趣。平時看上去囂張跋扈目空一切,還以為她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呢,沒想到做起事來是個半吊子,顧前不顧後,結果居然被區區幾根水草纏得不能動彈,還要別人給她收拾爛攤子。
他正這麼腹誹着,面前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一雙幽寂的眸子冷冷看着他,目光里居然有幾分嫌棄,好像剛才千辛萬苦把她從水底撈出來的不是他一樣。
而周思誠竟然已經跳過了氣憤這一步,沒奈何地朝她牽了牽唇角:“醒了?”
姒今沒動彈,只是皺了皺眉。
周思誠順着她的目光往下低了低頭。她皺眉看着的當然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現在脫得赤條條的上身……有這麼不堪入目?好歹也是如假包換的六塊腹肌,污了她的眼了?
姒今見他已經察覺了,別開了臉,頭枕着發霉的草堆,倒是半點沒嫌棄,跟睡在星級酒店的kingsize大床上一樣。
周思誠破天荒地起了逗她的興緻,居然笑了:“很不能接受么?其實沒什麼,禮尚往來,我也不是沒見過你的,是吧?”
姒今一雙眸子寂寂然,沉沉發著呆,一點反應都沒有。
周思誠啞了半晌,想想自己的玩笑是不是開得過分了。對方再怎麼是個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女神仙,那也是個女的。更別說姒今死的時候二十歲出頭,未曾婚配,在女鬼界也算得上冰清玉潔,大概很難適應這種級別的黃段子。
幸好她現在靈力全失,半點攻擊力都沒有。這一下算給他白欺負的。
周思誠抿了抿唇,道歉的話還是沒說出口。因為調戲了個女鬼給她道歉,說出來也太沒品了。他挪得離她近了點,輕聲道:“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以前周念鬧彆扭的時候,他時常這麼哄她。她臉往哪邊扭,他就湊去哪邊,輕聲和她說話,沒幾下兩個人就一起笑開了。他身邊親密的姑娘很少,滿打滿算就周念一個,一直以為小姑娘都是這麼哄的。
沒想到姒今不吃這套,不躲也不避,口倒是開了,只是聲音冷得像冰。五個字:“跟你沒關係。”
周思誠氣得笑出了聲:“跟我沒關係你大半夜拿蠟燭嚇唬我?跟我沒關係你把我引來這裏雨里來水裏去?姒今,做鬼也不是不講道理的。”
姒今也笑了,輕巧的一聲,扯動了一下嘴角:“是,我欠你的。”她頓了一頓,突然真的笑開了,眼眸緊緊盯着他看,“怎麼?還不夠嗎,還想大半夜的被鬼嚇唬,還想來荒山野嶺淌水?沒受夠罪?看不出來啊,好魄力啊,周思誠。”
周思誠不說話了。姒今彷彿早就料到會這樣,重新枕了回去,表情是鄭重的許諾:“沒錯,這回是我欠你的。你不是要救你妹妹嗎,等我恢復了靈力,第一個去找你,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妹妹。一命抵一命,夠不夠?”
她的“一命抵一命”是這樣算的,語調居然還很誠懇。
周思誠有許多話涌到嗓子眼,又被壓了下去。最後翕了翕唇,說出一句:“姒今,你知不知道恩情不是交易。你家裏有沒有教過你,受了別人家的恩,頭一句話不是談報酬,是說聲謝謝。”
姒今臉上的表情短暫地一滯,很快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似的,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頭:“教得好啊,謝了。”
“姒今!”周思誠皺着眉喊住她,心裏有些後悔。他不是沒有失去過父母,知道對一個沒怎麼感受過親情的人來說,“你家裏有沒有教過你”這句話的傷害可以有多大。如果可以反悔,他其實是不想說這句話的。
“不是想聽謝謝么?好啊,我改天給你寫封感謝信,你妹妹的事算是揭過去了。你對我恩重如山啊,我哪敢跟你談什麼俗氣的交易。”
周思誠厲色喊了最後一聲姒今:“退一步行不行?我們有什麼仇么,你非要這麼說話?”
姒今笑着笑着咳了幾聲,面色又蒼白幾分,居然出人意料地聽話,一字一頓念了兩聲“行”。
周思誠沉下氣,拿出僅剩的好脾氣,問她:“所以呢,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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