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蘇凜把自己蜷縮在椅子裏,低垂着頭,略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蘇凜抬起頭來,有些愣愣地望着窗外。
不管是哪個世界,夜色下的景色,都相差無幾。
漆黑的夜幕,稀疏的星辰,以及那遍佈的霓虹燈光,彷彿天上和地下,整個地倒了一個個兒。
說什麼不管是哪個世界,說到底,他根本就不能確定,那些所謂的“不同的世界”,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只是他的臆想。
——他,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嗎?還是說,他僅僅是將自己寫的小說當中的事情,代入過深,以至於無法脫身?
蘇凜現在,真的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準確的回答。
腦海中的記憶亂成一團,他甚至都無法將它們一一理清。
齊昊然說,在他高中的時候,媽媽的眼睛出了問題,進行了幾次手術,卻都以失敗而告終。所以,她現在幾乎看不到了。
在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蘇凜明明是想反駁的,但他的腦海中,卻好像被觸碰到了什麼開關一樣,倏地冒出許多零零散散的記憶來。
“只希望不要再惡化就好了。”醫生站在媽媽的病床邊說道,臉上的表情帶着些許遺憾。
帶着媽媽去眼鏡店挑墨鏡,她卻不喜歡,最後只是買了一副度數有三四千的眼鏡。
“這樣看東西好像會亮一點。”戴着眼鏡的媽媽笑着說。
因為眼鏡的問題沒法工作,媽媽就待在家裏整天研究食譜。哪怕蘇凜勸了好多次,她也還是愛上了廚房這個地方。
每次他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她總是先寫好一張購物單,在出門的時候放進他的口袋——就和上次他去超市的時候一樣。
——“少進點廚房,對眼睛不好。”
蘇凜突然想起來,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在電話里對媽媽說的話。
他為什麼,要刻意強調眼睛?
不,不對,他的媽媽明明早就已經……
蘇凜突然愣住了。
他的媽媽,究竟是因為什麼,而去世的?
搜索遍自己的所有記憶,蘇凜都無法回憶起當時的具體情形——這是面對創傷記憶的正常反應,但放在這種時候,蘇凜卻不由自主地慌了起來。
他——
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這種近乎於恐慌的心情給壓了下去,蘇凜按着額頭,繼續理着接下來的事情。
因為媽媽還在,蘇凜當然不會做出不上大學的決定來。只是,因為高考前的那段時間,都一直留在醫院裏陪着媽媽,他最後還是考砸了。打消了復讀一年的想法后,蘇凜就去上了一所二本的學校。
而理所當然的,齊昊然也跟了過來。
和蘇凜的記憶中一樣,齊昊然軟磨硬泡地換到了他的寢室。
只是,在齊昊然的敘述里,並沒有發生他“突然消失”的事情。
兩人平平穩穩地念完了大學,一個在學校里找了份工作,而另一個,則在歷練了一年之後,接管了父母的公司。
而他們,也在畢業的第二年,去國外領了證——這件事甚至都沒有遇到多大的阻力,不管是蘇凜的媽媽這邊,還是齊昊然的父母那邊。這讓蘇凜忍不住感到有些驚訝。
但略一思索,蘇凜卻又覺得並不難理解——他的媽媽在他小時候,就一直很喜歡齊昊然,就算知道這事,反應也不會太大。至於齊昊然的父母那邊,則應該是他做了一番工作的。
再然後,兩人去了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孩子。
蘇凜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家孤兒院的名字——愛芳孤兒院,正是他的小說里,他帶着楊映雪和關平一起去的那家孤兒院。
他和齊昊然去的那天,孤兒院正在準備一個募捐活動,一群年紀各異的孩子,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是開心地交談着,或是一起努力地完成着手上的任務,活力十足。
只有一個孩子,孤零零地坐在一邊,沉默地剪着剪紙。
那個孩子,被他們取名為齊溫瑜。
為了該給這個孩子冠上哪個姓,兩人還爭執了好久,至於結果,那就是顯而易見的了。
再後來,就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了。
盯着窗戶上倒映出的自己的看了好久,蘇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
“明天,帶我去鍾老師那裏吧。”蘇凜看着坐在沙發上的齊昊然,目光在他手中的香煙上停頓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齊昊然愣了一下,幾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滅了手裏的煙,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什麼,但最後,卻只是回了一個有些乾巴巴的“嗯”。
看着齊昊然似乎是鬆了口氣的樣子,蘇凜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我還是不能確定,這裏是不是真實的世界。”蘇凜靠在沙發上,微微偏過頭去看着齊昊然。
齊昊然也回望着他,深棕色的眸子裏滿是溫柔:“嗯,我知道。”
“但是,我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我錯了。”蘇凜看着齊昊然的雙眼,繼續說道。
就是這個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最痛苦的時候,一直陪着他走了過來——不管是在現實中,虛幻中,還是妄想中。所以,哪怕無法肯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但只要看着那雙眼睛,蘇凜就會忍不住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不管是哪一個“齊昊然”,都會認真地、專註地聽他說話。
“我想,徹徹底底地弄清楚,所有的事情。”蘇凜看着齊昊然,一字一頓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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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不管是在蘇凜的“妄想”中,還是“現實”中,和鐘鳴都有一段愉快的相處經歷,所以兩人之間的談話,進行得很是順利。而對於蘇凜診斷的結果,也很快就出來了。
繼發性妄想症。
因為工作中積累的壓力太大,沒有得到及時的排遣,再加上寫小說的過程中,對自己並不愉快的過去的回顧,導致了這一切。
當診斷的結果出來的時候,蘇凜覺得,他是鬆了一口氣的。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對他目前的情況,最合理的一種解釋了。
在蘇凜發現,隨着齊昊然的講述,自己的腦海中,就會時不時地冒出一些記憶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地傾向這種可能了。
妄想症的病人往往難以說服,那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對自己的妄想堅定不移——然而,蘇凜卻並非如此。
他看待事情太過理智,哪怕是自己堅信的東西,也會通過不同的角度去審視,去觀察。這份理智,在常人看來,會顯得有些冷漠與不近人情,但放在這種情況底下,卻成了他的優勢。
蘇凜也不知道,這種時候是應該感到慶幸,還是應該感到悲哀。
有的時候,他真的寧可自己更情緒化一點,那樣也會活得更加輕鬆。
有了鍾老師的幫助,又加上蘇凜的主動配合,兩人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制定好了治療方案。
繼發性妄想是在患者原有的心理障礙或者情感、願望上發展出來的妄想,只要消除了導致妄想產生的心理基礎,就能達到較好的治療效果。
在這種情況下,最有效的就是心理治療了,藥物治療反倒成了其次。
而蘇凜也相信,憑着鍾老師的能力,這並不是多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蘇凜始終覺得無法安下心來。
——大概,這就是那些妄想症的病人,總是做出一些古怪的行為來的原因吧。
蘇凜想,哪怕他已經清楚那妄想的荒誕,努力地克服着那種感覺,卻依然覺得眼前的世界有一種不真實感,那麼那些對自己的妄想深信不疑的人,就更加覺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了。
當然,也可能是恰恰相反。
正是因為他們堅信着自己的妄想,所以才更不會被其他人所影響也說不定。
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情況,蘇凜自然也無法揣摩別人的心情——讀心術雖然是心理學的最終目標,但很顯然,目前還沒有人能達到這個程度。
輕輕地嘆了口氣,蘇凜偏過頭,看着坐在大門口的小板凳上擇菜的齊昊然,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來。
為了讓他能夠更好地恢復過來,齊昊然現在是一有空就往家裏跑,弄得齊溫瑜都忍不住鄙視了一下他的粘人程度。
正如鍾老師所說,熟悉的環境和人,能增強他的認同感。配合鍾老師定時的心理治療,蘇凜覺得,他心裏那種不安定的感覺,也一點點地消去了。
很快,就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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