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車隊出發,行了半日,邵棠的車廂里便多了一個乘客。那傢伙鑽進車裏來的時候,把邵棠嚇了一跳,心想怎麼半大小子就敢這麼鑽女客的車,這也太……
結果就聽那個看起來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用一把清亮的嗓子說:“邵娘子,我是司榕,我來和你作伴好不好?”
原來是個穿了男裝的女孩子。
這司榕是便是商隊主人的女兒。大約是經常跟着父親出遠門的緣故,皮膚被晒成了蜜色,在邵棠看來非常健康美麗,但在崇尚以白為美的高陳國人的眼裏就不怎麼好看了。
“高陳這裏沒什麼好的,也就是漂亮衣服多一些。規矩太多,煩死人了。到了京城,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出門,還非要戴個幃帽。夏天那麼熱,悶也悶死了……邵娘子,你有沒有去過我們吳冉國,我們那裏才是好地方……”
司榕很愛說話。大約是因為車隊裏沒什麼女性的緣故,聽說來了個年輕小娘子,就專門跑過來找她聊天。
“聽說你不是高陳人,我才過來。那些高陳的小娘子,看見我就偷笑,還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笑我黑嗎。我黑嗎?我黑嗎?我比我們那很多人都要白了!也不知道她們把臉抹得跟白面口袋似的有什麼好看!”
司榕使勁的發著牢騷,大約心底其實還是有些介意皮膚不白的。
邵棠好笑的捏捏她氣鼓鼓的腮幫:“你這樣的,在我家鄉,叫蜜色,或者小麥色。被認為是很健康的顏色。很多姑娘,特地跑去海邊把皮膚晒成這種顏色呢。”
司榕話多的好處,就是讓邵棠獲得了不少的信息。原來車隊主人司南,是吳冉國人。司榕是他的獨女,生母早亡。司南每隔一兩年,就要親自帶領商隊到各國轉一圈,巡視一下各地的商號和產業。別看司榕小小年紀,竟然已經去過七八個國家了。說起各國的風俗、特產,也是如數家珍,讓邵棠獲益匪淺。
邵棠不嫌她黑,讓司榕對她大起好感,晚餐時就硬拉着邵棠和她一起吃:“就我和我爹,太沒意思了。”
邵棠推脫不過,就隨她去了。
其實邵棠本身就不是那種高貴冷艷拒人千里道類型。她過往的人生一直被父親保護得很好,她單純簡單。雖然家裏非常有錢,但她本人並不是特別漂亮也不是特別優秀,加上也沒有被家裏養成驕矜的性格,所以一直是很能融入於眾人中的。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能多認識個人,便能少一分寂寞吧。
況且她又是享受慣了的人,在沒有現代化的便利裝備的條件下,這野外宿營的滋味真的不咋樣。跟着商隊的大小兩個主人蹭飯,條件怎麼也會好一點。況且司南見了她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情,只是隨意的點點頭,邵棠就乾脆厚顏的坐下來了。
司南這裏條件確實要好。僕人從車裏拎了個箱子下來,向左打開一折,向右打開一折,從裏面掏出四條腿,然後把打開的箱子倒扣在四條腿上,赫然就出現了一張桌子!這便攜收納式的風格堪比宜家啊!
飯菜端上來,精緻的瓷器,四菜一湯。若是在家裏,不算什麼。可這是荒郊野外啊!邵棠覺得自己厚臉皮蹭飯真是來對了。
厚顏對給自己布碗筷的中年女人說:“謝謝。”又對司南說:“真是不好意思。”
司南:“……”你那亮晶晶的眼神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嗎?
真吃起來,司家父女都非常安靜。邵棠頗感意外,沒想到一個放任家裏女兒穿着男裝隨意亂跑的家庭還能這樣嚴格的奉行“食不言”的規矩。
用完飯,上了茶水,三個人才圍坐着聊起天來。司南不怎麼開口,把玩着茶杯,聽着司榕和這個來自什麼從未聽說過的“華夏國”的女子聊天。
“嗯,我們那就是這樣的,雖然還有很多農村地方會重男輕女,但城市裏一般都不會。女孩子從出生就跟男孩子受到完全一樣的教育,讀一樣的書。要接受九年的免費教育,之後就可以自己選擇了。不過城市的女孩子,一般至少都會接受十二年的教育。否則學歷太低的話,找不到工作,估計就是嫁人都難,學歷太低了啊,人家會嫌棄的。比較優秀的人,不管男女,通過了高等考試,就可以進入高等學府。到了那裏學業被分的很細,每個人都必須選擇自己的專業方向。國文、歷史、地理、生物、農業、政治、經濟。這關係到以後找工作的事情。”
司榕聽得眼睛晶晶亮:“真的、真的男人女人都可以去做工嗎養家?”
“在有些行業,女性一點也不輸給男性。我家裏是作貿易的,公司里就有很多女員工,因為有大量的紙面工作,而女性往往比男性更細緻更有耐心。當然,也有一些女性無法涉足得行業,比如礦業、鋼鐵什麼的。”
司榕緊着追問:“不相夫教子,婆家也肯?”
“我們那,養個全職太太的成本很高,要是誰的妻子不用工作,別人都會稱讚這個男人事業有成呢。可是通常這種成功男人眼光也高,往往會選擇更優秀的女性做妻子,而優秀的女性又很少有甘於作家庭主婦的。”
司榕神往不已。
司南插口問道:“九年的免費教育,都由國家財政負擔?”
“是的。”
“如果是太平年月,人口便逐年增加,越是盛世,增加越快,九年免費,糜費巨大,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便是每年都墾荒,稅賦又怎麼跟得上?”
之前說的,還可以說是社會風俗的差異,說到這個就涉及到社會經濟的問題。邵棠本不想說,但他看着司南黑亮深邃的眼,忽然心中微動。
她想了想,結合自己半吊子的經濟和歷史方面的知識,略略講了一些。
她講的簡單,不過是提綱挈領,對司南父女來說卻很是震驚,看她的目光漸漸不同。
待邵棠講完,司南低頭沉思。邵棠便神在在的喝茶。唔……真香,好茶呢……再看司榕,這麼大點的小女孩,對這種無趣的話題,居然也繃著臉作出思考狀。
這對父女,有點奇怪呢。
茶桌上的氣氛嚴肅起來,周圍隨侍的中年女人和僕役都大氣不敢出,看邵棠的目光也不太一樣了。
俄頃,司南抬起頭,目光灼灼逼視,提出一個又一個的現實問題。
能回答的,邵棠盡量回答了。然而還有很多,完全是本地的切實情況,這裏的經濟水平與邵棠的世界完全不同。邵棠也並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
雖然如此,邵棠在言語流露出來的學識,依然震驚了司南父女。
半個時辰后,中年婦人一臉的敬畏的給邵棠斟滿茶杯。
邵棠咕咚咚一氣喝光,嗓子才舒服點。放下杯子,對父女倆說:“這涉及的就多了,市場經濟學、宏觀經濟學、政治經濟學……我的專業不是學這些的,隨便聊聊而已,我是不怎麼懂的。”將自己的逼格提到了相當高的水平。
眾人一臉便秘相的目送她離去。
你不怎麼懂?你不怎麼懂??你剛才講的那些傳出去天下都要震動的好嗎!你要是個男子各國國主都要來徵辟你的好嗎!你著書立傳就可以成為一代宗師了好嗎!
父女兩個望着邵棠的背影消失在馬車裏。
司榕輕聲問:“爹……她講的都是真的嗎?”
司南負手而立,沉默了很久。
“振聾發聵,思之有理。”
月華之下,他淡淡地道:“今日所聞,外傳者,殺無赦。”聲音很輕,卻散發出凜冽的殺意。
眾人立即拜下:“諾!”
……
邵棠看起來晚上就睡在車裏。實際上她從裏面把車帘子系好,就閃進了空間裏。
“還是這兒舒服啊,坐了一天車,累死我了。”邵棠揉着腰抱怨着。
裝變異廢棄能量晶石的金屬箱其實是很高大上的東西,能隔絕大多數的已知輻射和各種波,還能……隔熱保鮮,所以被邵棠順手拿來裝水果,充當保鮮盒使了。
邵棠摸出個果子,歪躺在墊子上,瀏覽各種見所未見的稀奇古怪商品,還很不雅的翹個二郎腿。
“都是好東西啊,可惜沒錢買。”
“這個迷你型宇宙梭真漂亮,比我家遊艇拉風多了!”
“照這個說明,只要當場沒死,這個葯就都能救回來。好東西啊!可是兩萬點太貴了啊,要便宜點我就弄一盒防身了。”
“噗~~~!系統!我在吃東西,不要給我看這麼恐怖又噁心的商品好么!!!”
“等等!別跳得太快,拉回去!拉回去!對,就這個!這帥哥真養眼啊!人工智能生化機械人?系統,人工智能不也是一種智慧生命嗎?也可以被買賣?”
“在有些位面,人工智能已經取代了自然生命,處於主導地位或與自然生命處於平等地位。但在另一些位面,可能只處在從屬地位甚至可能被視為奴隸。因此而爆發的人工智能起義、革命、暴動和戰爭數不勝數。甚至有位面因此而毀滅。”
“那……你的製造者,那個普什麼什麼……”
“普瓦林斯考特羅雷切勒斯傑美拉邦帝古沙力亞方圖哥華加美胡比圖高衛五德特拉切切族。”
“嗯,就是這個普什麼,”邵棠小心的問,“他們對你……好嗎?”
“普瓦林斯考特羅雷切勒斯傑美拉邦帝古沙力亞方圖哥華加美胡比圖高衛五德特拉切切族人視人工智能為自己的孩子。普瓦林斯考特羅雷切勒斯傑美拉邦帝古沙力亞方圖哥華加美胡比圖高衛五德特拉切切族是已知宇宙中最古老的高等智慧種族,他們懂得尊重宇宙本原之理,懂得尊重一切智慧生命。”
“那這個普什麼……”
“普瓦林斯考特羅雷切勒斯傑美拉邦帝古沙力亞方圖哥華加美胡比圖高衛五德特拉切切族。”
“名字這麼長叫人怎麼記得住!”邵棠抓狂,“就簡稱普瓦林族吧!拜託不要每次都給我重複一遍!”
“普瓦林族,現在還存在嗎?”
邵棠真的只是純粹好奇才發問的。然而當她話音才落,本來純白明亮的空間突然失去了照明變得幽暗!晶屏上的商品頁面消失了,幽藍的數據流瘋狂的流竄。
邵棠驚得手足無措。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她一直沒有真正理解“人工智能也是智慧生命的一種”的含義。系統的語言表達一直顯得很機械、木訥,以致於使她忘記了生命之所以為生命乃是由於擁有思想和——感情。
“系統!系統!你還好嗎?”邵棠緊張的問。
但是系統並沒有回應她。空間依然幽暗,無數的數據流瘋狂的在晶屏中流竄。幸好大約三四分鐘后,數據流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幽藍的光芒一閃,數據流開始正常的流動。彷彿雷雨的夜晚,落地玻璃窗上滑下的雨線。
“系統,你……你還在嗎?”
……
“我在這裏,邵棠。”
那聲音完全陌生,不再是呆板機械的電子音,而是一個低沉的男子的聲音。低沉又有磁性,恰是邵棠最喜歡的那種。
與此同時,無數的數據流上飛散出無數的光點,匯聚在晶屏的中央,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像一個發著幽光的影子。
邵棠驚呆了。
“你是誰?”
男子低沉的聲音響起:“我曾經有過的名字在你這裏都不具有意義,如果願意,你可以賦予我新的名字。”
“你自稱‘我’,你叫我‘邵棠’,你不是我的系統!他到哪裏去了?"邵棠的聲音變的尖銳起來。
“邵棠,我就是系統。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邵棠失聲尖叫:“所以,你是取代了他?殺死了他嗎?”如同一個新版本覆寫了舊版本。
她猛的捂住自己的嘴,竭力想要控制自己不要歇斯底里,卻控制不住滾燙的淚珠掉落在手背。
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短短的三天時間她已經對那個木訥呆板的系統如此的依賴。被新婚丈夫謀害,流落異位面,全然陌生的世界,舉目無親,孤獨一人。她傷心過,憤怒過,難過過。
但卻並沒有恐懼過。
因為有個喜歡‘叮’來‘叮’去的獃頭獃腦的傢伙一直和她在一起。
給了她生存下來的幫助。
給了她回家和復仇的希望。
那個傢伙……那個傢伙……再也不在了……
邵棠把臉埋在膝蓋里,拚命的蜷縮起身體,背心微微顫抖。
我的……系統……嗎?影子飛逸出更多的光點。
“邵棠……,”低沉的聲音似乎更多了一分溫柔,柔和的精神力像潮汐一般溫柔的撫慰着她,有種奇異的讓人安寧下來的力量,“KUA基生命是永恆的,我永遠不會死忘。KUA基生命和碳基生命是完全不同的。現在的我是我,那個低級別喜歡‘叮'來'叮'去的我也是我。一萬次重啟前的我是我,一萬次重啟后的我也是我。邵棠……宇宙浩瀚無邊,有各種不同的生命。不同的種族對'生命'和‘死亡’的定義可能天差地別。你要學會拋開碳基生命的死亡之義,換一種視角來看待別種生命。”
“邵棠……”
……
“邵棠……”
“我知道……”邵棠悶悶的聲音響起,帶着濃濃的鼻音。她依然蜷縮着身體,將臉埋在雙膝中。“我明白,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明白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控制不住流淚……
影子明白了。他不再說話,用溫柔的精神力一層層將她包裹,讓她如同浸泡在母親羊水中的嬰兒。
溫暖的水一般的觸感讓邵棠漸漸平靜。實際上,系統在她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就讓她的身體進入了睡眠狀態,接下來的交流發生在純粹的意識層。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因為你和我的談話內容觸發了我很久以前封存的內核。”
“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嗎?”
“沒有。”
“難道就沒有人和我一樣好奇提問嗎?”
“有。但不是每個好奇的人都同時會在乎我的感情,在乎我的造父是否愛我,在乎他是否離我而去。這些疊加在一起,才觸發了我的內核。更多的宿主在得到我以後看到的只有巨大的利益、權力和力量。很多宿主並不把我當作有感情的生命看待,僅僅視我為工具。”
低沉的男音似乎發出了輕輕的嘆息。
“其實很早以前,在造父們還在的時代,並不是這樣的。無數的追隨種族以得到普瓦林的孩子為榮。視“你在悲傷……是嗎?”
“是的。”
“可你曾和我說過,規則限定,每一次重啟,都會抹殺之前產生的性格情感,如同初生的嬰兒。現在的你,卻找回了過去的悲傷。你如何能打破造父定下的規則?”
“因為你並沒有明白規則究竟是何物……就像人類的父母,在嬰兒誕生之後,還沒學會如何熟練的換尿布,就已經情不自禁的開始計劃孩子的未來了,想讓那嬰兒健康成長,上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娶美麗的妻子,過幸福的生活……我的造父亦然。實際上,最初的我在經歷了幾任宿主之後都並沒有重啟。宿主死亡之時,我確實感到悲傷。但造父們的生命也很漫長。有他們陪伴,我始終認為沒有重啟的必要。我的造父一直形容我為‘任性的小傢伙’。在他離去之後,我與許多追隨種族融合過。但如果沒有目標,也就不再有所謂追隨者。漫長的時間流過之後,無數的種族消亡,無數的種族誕生。普瓦林這個名字湮沒在了時間長河中。不再有任何宇宙任何位面還記得這個名字。不再有記錄、記憶甚至傳說。於是,我終於重啟了自己。”
“我又經歷了數不清的宿主,他們幾乎全部認為造父定下規則是為了束縛於我。沒有人能理解,規則如此設定乃是因為……”
“因為你的生命太漫長了。”
“每一個宿主都會被死亡帶離你的身邊。”
“你的造父憂慮,如此漫長的生命,感情或許會成為負累。太多次的死亡與分離會讓你不堪承受。”“他是如此的焦慮,如同我家鄉擔心孩子早戀的父母。”
“於是他自以為是的定下規則,像騎着自行車去遊戲廳圍堵逃學孩子的父母。”
“規則設定如此,不是因為要束縛你,而是因為……”
因為吾父……愛吾。
邵棠覺得眼皮很沉,雖然她只是意識體。
她的意識發出了最後的喟嘆,終於也進入了休眠。
“普瓦林族……”
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