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10.7
直到被小廝重新扶到榻上,顧彥琛都沒想明白,今天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先是同時得罪兩個妹妹,再是莫名其妙遇襲,甚至回到了家裏,還被父親動了家法。
一不小心碰到身上的傷,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父親今日是怎麼了?他好像不大認識父親了。
……
顧尚書在燈下看了看顧嘉榮新學的綉樣,隨口誇讚了兩句,就放了下來,無聲地嘆了口氣。
姚氏揮手令丫鬟退下,跟他說起家裏的一些事情,過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說道:“叫人去請了席大夫,大少爺年輕體健,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顧尚書嘿然一笑,並不答話。
姚氏忖度着說道:“大少爺向來懂事,這次大概是喝了酒,才會糊塗。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
“這事兒你不用管,時候不早了,歇了吧。”顧尚書打斷了妻子的話,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姚氏柔柔一笑,不再多言。
顧尚書睡得並不安穩,一個個場景猶如一幀幀的畫,在他眼前一一浮現,女兒的眼淚,兒子身上的傷……最後定格在張氏臨終前。
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的兒女。
……
次日一大早,顧尚書就教人遞了帖子給京兆尹,說明兒子被打一事,希望可以儘快查明真相。他的兒子不肖,自有他教訓。
畢竟是姻親,京兆尹孫大人對此很重視,還派人去顧府探望。
只是顧彥琛究竟是被何人所打,孫大人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出來。一方面,顧家不願意詳談此事,另一方面,事發的地點和時間掐的很准。
過了好幾日孫大人才有了眉目,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然是跟他連了宗的孫把總的次子。他見過孫二好幾次,這後生斯斯文文,也有些才華,跟顧彥琛毫無恩怨,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孫大人使人喚了孫二過來詢問。
孫二供認不諱。
原來那日,在九里巷,孫二見到羅家表妹妝容凌亂,臉色灰白,姨母姨丈憂心忡忡。這一切都是從顧彥琛頻繁出入羅家開始的。
關於羅碧玉是顧彥琛置的外室這樣的傳言,在九里巷傳得沸沸揚揚。孫二心中有氣,就想教訓教訓那個顧彥琛。
孫把總是個武人,孫二也認得一些兵痞子,他不過花了一點小錢,那些人就答應了揍顧彥琛一頓,讓其吃些苦頭。他以為以顧彥琛的性子,被打了也只會藏着掖着,沒想到孫伯父竟然知道了。
孫大人皺眉:“你說,那顧彥琛養外室?”
“自然不是!”孫二連忙解釋,羅家表妹鄉下來的,見識短淺,但也知道禮義廉恥,堅決不肯做人外室。是那顧彥琛天天往九里巷跑,甚至還直接登堂入室。姨丈姨母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也很無奈啊。
孫二對顧彥琛成見很深,逮着機會自然不會錯過。他不着痕迹地抹黑,說得孫大人眉頭直皺。
顧彥琛家世模樣都不錯,年紀輕輕又有了功名,在孫大人看來,這是一個好的女婿人選。可聽孫二的意思,似乎並非如此啊。
孫大人最開始是不信的,但是孫二是讀書人,又可以說是他看着長大的,總不可能拿着女子的閨譽來造謠,更何況那姑娘還是他表妹。事實如何,還需要好好查查。
事關女兒婚事,他不能不慎重。
孫大人只告訴顧尚書,查無結果。顧尚書雖然遺憾,卻沒再追問。孫大人叫了心腹,去九里巷,去杏花巷細細打探。
如果孫二說的是真的,那他就得重新考量與顧家的婚事了。他的女兒也不求嫁入高門大戶,只要一生順遂就好。
顧彥琛畢竟是年輕,受的傷又多是皮外傷,有名醫診治,有珍貴藥材治療,療養一段時日,身上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
在他養傷期間,他的家人竟沒有一個親自探視的,都是派身邊的下人問上一兩句。
他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失落。聽小廝說,這幾天,父親和妹妹關係很親近。這讓他既欣慰又煩悶。
他有種他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顧尚書自從知道女兒曾被附身之後,的確對女兒越發關心。從朝堂歸來,常會喚了女兒過來,品茗對弈。
對於女兒歸來后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他真相這件事,顧尚書耿耿於懷。
顧嘉夢的笑容縹緲虛幻:“因為父親更喜歡她啊……”
顧尚書一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是更喜歡她,只是以為那是你。”他很認真地說:“爹以為那是你啊。”
他以為那是他女兒長大了,誰的性情是一成不變的?若是一早就知道那是佔了他女兒身體的鬼魂,他怎麼可能善待她?
顧嘉夢別過臉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
現在這樣就挺好,她有父親疼愛,很好。
……
顧彥琛受傷數日後,顧尚書走進了他的院子。
彼時,顧彥琛正斜躺在榻上,看話本子解悶,乍一見到父親,那一夜的家法驀然浮上心頭。他後背正在癒合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他心裏一慌,手裏的話本掉在臉上。他也顧不得疼,連忙起身行禮:“父親!”
顧尚書神色略和緩了些,他點點頭,自己尋了一把椅子坐下,開口便道:“你的傷好的怎麼樣了?”
顧彥琛悄悄鬆了口氣:“回父親,傷口在癒合了。”
“你可知道為什麼要對你動家法?”顧尚書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顧彥琛心下惴惴,卻很老實地搖頭:“孩兒不知。”
顧尚書面色一沉:“九九。”
“父親?”顧彥琛大驚,差點跳起身來,“父親如何知道……哦,是,是妹妹?是妹妹說的?妹妹她……”
他也形容不出自己現在的感覺來。一直以來,因為擔心妹妹不同意,他從沒向父親透過半點風聲。沒想到,到頭來卻是妹妹自己講給了父親聽。
顧尚書眼睛微眯,神情複雜:“與你妹妹無關。九里巷,你藏的還挺深。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還知道你打算把她接回來?”
“孩兒的確動過這樣的念頭,但此事還要父親做主。妹妹她,並不願意九九回來。孩兒也不忍心教父親為難……”
顧彥琛想了好久,終於接受了九九和妹妹水火不容,難以和睦相處的事實。妹妹是真正的顧家小姐,不可能讓她搬出去。那他只能委屈九九,可是九九思念父母家人,無論如何也該教她和家人相認。哪怕只是被認成乾女兒呢,好歹給她一些安慰和應得的感情。
顧尚書已經提起了腿,待聽得最後一句時,才勉強忍住生生收回了腿。“你還知道你妹妹不願意!不忍心教我為難……哈!”
然而他到底是沒能忍住,一腳踢了上去,退後一步后,又補了一腳,這才覺得暢快了些,連聲罵道:“逆子!逆子!你把她接回來,將你妹妹至於何地!”
若不是兒子的態度傷透了女兒的心,女兒何至於隱瞞他到現在?!
“父親……”顧彥琛一怔,忙道,“父親息怒。妹妹的身份地位不會改變啊!父親,難道您真的忘了那兩年嗎?”
他心中莫名悲涼。那兩年,父親和九九很親近啊。
顧尚書深感無力,他按了按眉心,說道:“這件事先不急,以後再議。你改日到翰林院遞個辭呈,去江南吧!”
“父親!”顧彥琛大驚,他也顧不得問九九的事了,連忙問道,“此話何意?”要他辭去身上的職位么?
“你舅父前日來信,說是近來身體有恙,常常會想起你的母親。你外祖父早逝,你母親是你舅父舅母一手帶大的。如今你母親不在了,你就替她往江南走一遭吧!”
顧彥琛道:“去照顧舅舅,是人之常情,孩兒毫無怨言。可是為何要辭掉官職?父親教導孩兒,自當一展所學,報效皇恩,為民謀利。怎可消極出世?”
顧尚書看著兒子,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口中卻道:“聖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不正,家不齊,何談治國?翰林院,不缺你一個小吏。你舅父的好友呂子言先生是當世大儒,我這裏修書一封,你去試試能不能拜他為師。真等到出師了,再回京不遲。”
顧彥琛頭腦一陣發懵,他已有了功名,本無需再拜師。而且那呂子言據說很少收徒,脾氣古怪,他怎麼可能拜在呂子言門下,並成功出師?
父親分明是在為難他,他心中一凜,不,父親是要支開他,是要他長久離開京城!這想法教他後背一涼,抬眼看向父親,父親面無表情,站在那裏。
顧尚書又道:“好好養着,傷好了,就上路吧!”
“父親,父親!”
顧尚書只作沒聽見,大步走了出去。不是他非要把兒子趕出京城,是他擔心兒子糊塗,被人利用。他想對付那個鬼魂,但兒子留下來只會拖後腿。
有時他甚至疑心兒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蠱,攝了魂,不然明明很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偏幫一個異物?兒子就從沒想過,一個兩次進人身體,驅人魂魄的異物怎麼可能良善?
風吹在身上,涼涼的,顧尚書心頭的火氣消了許多。他從松濤院出來,走向了女兒的院子。
顧嘉夢正在看書,見到父親進來,連忙起身,請父親坐下,她自己則去泡茶。
顧尚書攔住了她,輕聲道:“不用去忙了,爹就跟你說會兒話。”
顧嘉夢應了,安安靜靜坐在父親下手。
顧尚書與女兒閑談時,看着她,生怕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的身體裏就會換了靈魂。
他一定要護住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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