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10.7
顧尚書年近半百,曾經英俊儒雅的他,已不復年輕時的模樣,兩鬢也有了微霜。
書房裏只有他們父女二人。
顧嘉夢直接跪了下去:“父親,女兒有話要說。”
顧尚書一愣,站起身來:“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有話好好說。”他雙手托着女兒的手臂,將她扶起來。
短短一息間,顧尚書心頭轉過萬千念頭。他這個女兒,自小不聲不響,安分守己。雖不說有多出彩,但也沒教他擔心過。後來,她長大些,也活潑些,會撒嬌賣巧嗎,討人喜歡。再後來,她受傷,退婚,性情也沉穩下來。
她現下這般跪在他面前,鄭重其事,想必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顧尚書一顆心懸在半空,卻若無其事地要女兒坐下,說清楚,講明白。
顧嘉夢重又施了禮,這才緩緩說道:“有件事情,女兒欺瞞父親很久了……”
顧尚書只點了點頭,心說,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惹下官司或是與人私.通有辱門風,他這做父親的,都不會動怒。
顧嘉夢悄悄觀察父親的神色,從她十三歲說起,一點一點,娓娓道來。
起初,顧尚書還只聽着,再後來,神情越來越凝重,懷疑,震驚,一臉的不可置信。不過,他並沒有打斷女兒的話,而是耐心聽着她的離奇經歷。
父親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大概是不信這些的吧?顧嘉夢在心裏嘆了口氣,把能說的都說了,包括弘明法師,閑雲道長……
末了,她看向父親,忐忑不安,自我安慰,心說,他不信也沒關係的。既然不信她,那麼自然也就不會相信大哥和顧九九。可到底,還是有些失望。
沉默了許久,顧尚書才澀然問道:“你說,你曾經被鬼附身了兩年?”
他沒忘記,數月前,他向皇帝委婉請求,希望女兒可以走出佛堂,皇帝給的也是這麼一個理由。
顧嘉夢略一猶豫,點一點頭:“可以這麼說。”顧九九可不就是來自異世的孤魂么?
顧尚書繼續問道:“你說,你曾經有兩年,人不人,鬼不鬼?就那麼……飄着?”
他聲音發顫。
顧嘉夢眼中隱隱帶淚,點點頭:“是。”怕父親不相信,她詳細說起宮中佈局,甚至是皇宮大殿的裝飾。
顧尚書神情劇變,在他記憶中,女兒的確曾奉詔進宮過一次,是去見皇貴妃,她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細。
“你真的,當了兩年的鬼?”
顧嘉夢點頭,拭去眼角的淚:“是。”
顧尚書猛地站了起來,沉聲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想法子告訴家裏頭?”他鬍鬚微顫,手也在發抖:“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不跟家裏人說?為什麼不說?啊?”
他眼睛通紅,隱約有淚光閃爍。
顧嘉夢怔怔的,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擦了擦眼淚:“是女兒不孝……”
她不敢,人人都愛顧九九,就像大哥,明明知道了她是親妹妹,卻還是選擇支持顧九九。她怕父親也是這般,她不想自取其辱。
顧尚書背轉過身去,她方才已經說的很明白,當世高人都說,那個鬼比她更適合她的身體,她一度曾想過放棄。而且,那兩年,如果有人告訴了他那個不是她女兒,他也不會相信啊。
他這個做父親的,對女兒和那個鬼魂的態度對比太過明顯,她不敢,也不足為奇。更何況,在她回來后,有她大哥的表現在前,她哪裏還敢再提這件事……
他心裏明白,他都明白,可是一想到他的女兒曾經人不人鬼不鬼飄在半空中,就看着他們“一家”和睦相處,看着他對那個鬼魂百般疼愛,他心裏就跟針扎一樣難受。像是有什麼堵在胸口,他不得不重重地捶了幾下,才稍微好受一點。
他知道,這些他不該相信的,他往日是從來不信這些的,他是讀書人,他不信這些。
但是一對上女兒的眼睛,他卻瞬間沒了懷疑的理由。委屈,脆弱,希冀……這眼神,讓恍惚間彷彿看到了他的原配張氏。
不,張氏的眼神要再多些哀怨纏綿,依依不捨。
他和張氏是少年夫妻,雖不說情深意重,可也相敬如賓,夫妻相諧。而張氏又在美好的年華逝去,他後來雖然續娶了姚氏,夫婦和睦,但他心裏始終有着張氏的位置。
張氏病重,知道他肯定會續弦。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她這一雙兒女。她拉着他的手,殷殷囑託,一定要善待他們。
張氏,張氏。
顧尚書看着女兒,知道她沒必要去編造這麼一個故事,這些對她沒半點好處。
但他寧願相信,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敢想像那兩年她是怎麼過的。他十三歲的女兒,一個人,孤零零的飄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看着他們把另一個人當成她,極盡疼愛。
她從小到大,他對她的關注就不多。張氏過世時,她年紀還小。他那時在朝堂正是艱難,頂多管教一下長子。她是個女孩子,不吵不鬧,他哪裏有心思去關心她?
後來,繼室姚氏進門。姚氏出身大家,他對她很放心,從來不問內宅事。再後來,嘉敏和嘉榮相繼出世。嘉夢在中間,性情又不算出挑。他不由地就忽視了這個女兒。
可她終究是他的女兒,是他的骨血,是張氏臨終前還放心不下的小女兒。
他將來有什麼面目,見張氏於地下?
……
顧嘉夢跪在地上,只低聲告罪:“是女兒不孝,是女兒不孝……”
顧尚書終究還是沒忍住掉下淚來,他那兩年有多疼愛那個鬼魂,現在就有多內疚。他彎腰,扶起女兒:“不是你不孝,是爹不慈,是爹不慈啊。我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要是你娘還在……”
若是張氏還在,他肯定會對女兒多關愛一些,必不會糊塗至此。
聽父親提起早逝的母親,顧嘉夢更是鼻子一酸,淚如雨下。就着父親的手,她站起身來,搖了搖頭:“不怪父親……”
父親能相信她,能接受她,而不是像大哥那般,她已經很知足了。
顧尚書輕輕拍拍女兒的脊背,低聲道:“莫哭,有爹在,莫哭……”
兩人止了眼淚,顧尚書出門叫丫鬟端來熱水,給他們父女洗手凈面,又叫小廝去喚大少爺過來。
小廝答道:“大少爺還沒回來。”
顧尚書臉色一沉:“等他回來,叫他立即過來見我!”
“是。”小廝應聲離去。
顧尚書看看眼睛微紅的女兒,心裏一窒,盡量溫聲問道:“我聽你說,你大哥也知道這件事?”
顧嘉夢道:“是,我回來的第一天,他就認出了我。”
這些細節,她一開始就說了。顧尚書也有印象,再次詢問,是因為他不敢相信。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兒子,竟然會為了一個孤魂野鬼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妹妹。
一直以來,顧尚書最為自得的,不是他從一介布衣到朝廷尚書;而是他的四個兒女,尤其以長子顧彥琛為甚。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不但是容貌像極了他,才氣也不輸於他。年方弱冠,便已中舉。誰人不贊一聲他年少有為?
顧尚書不信兒子是不辨是非之人,總要問個清楚明白。
“我聽你說,那鬼魂還在世上?又一次借屍還魂?”
顧嘉夢點頭道:“那位姑娘,的確是換了身份,仍在人世。”
顧尚書冷笑:“什麼姑娘?分明是個怪物!”能兩次驅人魂魄,進人身體的,怎麼可能是個普通姑娘?也許不止兩次。
那是個有手段的,那兩年,她讓顧家上下都對她讚譽有加,想想都覺得可怕。
他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鬼魂現在是不是在九里巷?”
“啊?”
不等顧嘉夢證實,他就很肯定地道:“是在九里巷啊……”
前些日子,他收到名剌,名剌上說,顧彥琛在外養外室,將那外室安排在了九里巷。他把兒子叫過來詢問,兒子信誓旦旦說絕無此事,常去九里巷,是照顧景王的女人。
景王的女人……
顧尚書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他當時怎麼就信了呢?顧彥琛和景王來往不多,怎麼會幫忙照顧景王的女人?除非那個女人,他也認得……
“父親?”顧嘉夢見父親神色奇怪,心中不安。
顧尚書擺了擺手:“我兒勿憂。有爹在,無人能傷你分毫。”話一出口,他有點心虛,又認真地說了一遍:“萬事都有為父。”
顧嘉夢心裏一暖,乖巧地點了點頭。這是她十六年來,與父親最親近的一次。
顧尚書慈愛地笑笑,安撫女兒:“那個鬼魂的事情,你不必擔心。你大哥糊塗,可爹還沒老。有爹在,就不會委屈了你。這件事,交給爹就好。”
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的語氣教顧嘉夢心生不安。她低聲道:“父親,此事由女兒處理可好?這是我跟她的事情……”
顧尚書嘿然一笑:“什麼你跟她的事情?你的事,就是你爹的事。連子女都不能保護,還有什麼資格為人父?”
“父親……”顧嘉夢鼻子一酸,再次濕了眼角。
顧尚書輕輕拍拍女兒的脊背:“你莫要多想,男兒立世,功名利祿,才華本事都在其次,首要的就是能照顧妻兒老小。你是我的女兒,我自然不能教你委屈。”
顧嘉夢望着父親,百感交集。在她的記憶中,父親並不大喜歡她。有時,她連跟他說句話都難。可今天,他的話,卻一掃她多年來的委屈,只教她心生暖意。
“父親……”她輕輕拉拉父親的胳膊,“父親一定小心……”
這是她父親,願意替她遮風擋雨解決一切難題的父親。
顧尚書笑笑:“我兒放心,為父心中有數。”
他知道那個鬼魂不簡單,能讓兒子死心塌地,不惜委屈妹妹,哪裏會簡單了?或許那是有異術的,她一定是對顧彥琛下了蠱,攝了魂,他才會這樣。
顧尚書最開始一點都不相信,但是信了一點后,他年少時看過的閑書上,關於這方面的記載,一個字一個字往他腦海里涌。
顧嘉夢想起父親方才的那個眼神,心中一凜,急切地道:“父親不要殺人。”
顧尚書微愕,旋即笑笑:“我兒想哪裏去了?為父是朝廷命官,豈會知法犯法?我兒不要多想。”
他承認,他的確想過,這樣的怪物,最好是一把火燒掉,永世不得超生。只是不知道燒死她后,她會不會再到另一個身體裏去。
顧尚書不敢想像,若是又佔了女兒的身體,那可,該如何是好?
……
小廝忽然來報:“老爺,大少爺回來了。”
顧尚書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叫他過來!”
小廝支支吾吾:“老爺,大少爺他,他受傷了……”
“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