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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一清晨,沉睡了一天兩夜的劉二郎總算是醒過來了,高燒雖退尚余了些低熱,他的臉色相當憔悴蒼白,眉余間蘊含的意氣風發全然消失,整個人顯的格外暗沉,如籠了層厚厚的陰霾。
季歌端着早食進了廂房,見二郎怔怔發獃,心裏不太好受,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溫聲細語的說道。“大夫說你現在只能吃點易消化的食物,便做了點青菜肉粥,很是軟糯香濃,吃的時候慢點兒,小心燙了嘴。”
粥碗擱在木桌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二郎的眼珠子動了下,目光落在了熱騰騰的粥碗上。
“雖說有點燙,慢慢來,趁熱吃,會舒坦些。”季歌見他精神不濟,知他心裏定是藏了事,就怕他鑽死胡同里,把人折在裏頭出不來。這會了解整個事態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還是要先穩好二郎的情緒。
等了會,見二郎仍沒有動靜,垂着頭,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獃獃愣愣的跟個木頭似的。季歌有些發慌,想了想,她笑着說。“你走的時候,安安康康還小呢,現在啊,他倆特皮實,小身板結實的緊,最近很喜歡到處亂爬,一個沒注意,准能爬的沒影兒。他倆賊精怪,別看才七個月,就已經會認人了,一會我把他們抱過給你看看。”
說完,季歌起身,走到了屋門口,扯着嗓子喊了聲。“洪大娘你和阿桃把安安康康抱過來……”
話未說完,二郎嘶啞着嗓子開口了。“別,大嫂別。”聲音透了股焦急。
“怎麼了?”季歌鬆了口氣,能說話就好,總算是活過來了。人往裏頭走着。
“大嫂別把安安康康抱進來。”話說的急,二郎捂着嘴低頭咳了兩聲。
季歌看着他單薄的身板,清清瘦瘦的樣兒,鼻子有些發酸。“噯,聽你的,都聽你的,你先把青菜肉粥喝了,吃了食物,身體才能恢復的快些,光靠喝葯也是不成的。你快些好起來,大郎得顧着鋪子,平日裏是我帶着兩個孩子,安安康康膽子大,特別喜歡玩舉高高,你回來了正好,就能陪着他們玩了。”
她想,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已經發生了,眼下這情況,總得讓二郎振作起來,活着,比什麼都好。再怎麼懂事老成,也才十八歲,說來還是個少年呢,不知到底經歷了什麼,這會問是不好問,別把人給刺激了,先緩緩,給他時間緩緩,過個一兩天再問也不遲。
正說著話呢,就聽見安安咿咿吖吖的嚷嚷聲,也不知是看到什麼了這般興奮。季歌臉上露出柔和的笑。
二郎也聽到了獨屬於孩童才有的稚嫩嗓音,他抬頭下意識的看向窗外,餘光里,瞄見了大嫂臉上的溫暖微笑,他愣了下,緊接着又垂下頭,看着桌上的粥碗,伸手端了起來。“大嫂,莫讓安安康康進來,我這病還沒好,他們還小。”
“安安康康結實着呢,都走門口了,讓他們進來看看二叔也沒什麼。”季歌眉開眼笑的說著,起身從洪婆子手裏把安安抱了過來。“安安康康,快來看看,這是你們二叔,還認不認得?以前天天抱你們的。”
都好幾個月沒見了,嬰兒本來就沒什麼記憶,肯定是認不出來的。安安小傢伙卻是一點都不認生,張着小胳膊,咧嘴笑的那叫一個可愛,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二郎,一臉想要抱抱的神情。
“安安是個搗蛋鬼,精力旺盛的不行,康康就乖巧多了,跟個小閨女似的,”季歌樂呵呵的說著,又解釋了句。“他呀,估摸着是想讓你抱着舉高高,最喜歡玩這個遊戲了,可惜大郎白天得顧着鋪子,只能晚上玩一會,不夠興。”
面對安安的熱情,二郎心裏熱乎乎的,身體裏忽的湧出一股子勁來,他三兩下喝完粥,抹了把嘴,一把輕輕巧巧的抱起安安,將他舉過頭頂。安安高興壞了,發出咯咯咯咯的興奮笑聲,小胖腿在半空中一蹬一蹬的,嘴角都有口水流出來了。被安安天真無邪的笑臉感染,二郎也露出一個笑,被黑暗籠罩的內心,瞬間出現了一束陽光。
“膽子真大。”陪着安安玩了會,二郎有點累了,把孩子還給了大嫂,笑着說了句。
看着他說話的模樣,季歌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落回實處了。“這還不算,賊精怪,總是欺負康康,好在康康是個好哥哥,懂事極了,連人都不會認呢,就知道讓着弟弟。”
二郎看向被阿桃抱在懷裏的康康,康康對上他的眼睛,淺淺的笑了,二郎看着也跟着笑了,心想,大嫂說的真對,康康像個小閨女似的,可真惹人疼。覺的恢復了點力氣,他把康康抱在懷裏,伸手摸了摸他短短的頭髮,觸感非常的柔軟,他的心跟着柔軟的一塌糊塗。
見二郎露出疲態,季歌讓洪婆子和阿桃把倆個孩子抱回花廳里。“大夫說,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累了就睡會,中午啊,我讓洪大娘燉點骨頭湯,我記得你愛吃餛飩,一會我去包點餛飩,再煮點小米粥,這個吃着好,等明天再吃米飯吧,過些天,你好全了,就整頓火鍋,咱們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吃着。”
她是半點沒有提起,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儘管二郎這會看着好些了,她也沒有問。傍晚大郎回來了,依着二郎的性子,他能面對曾經歷過的事了,必定會主動開口跟大郎提起。都到了這地步,她想,應該不着急這一時半會的。
細細碎碎的說嘮了幾句,季歌收了碗筷出了屋,順便把屋門給帶上了。
剛剛還熱鬧歡喜的屋子一下就冷清了,二郎躺在床上,看着帳頂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剛有了點血色,一下又褪的一乾二淨。
季歌在花廳裏帶着兩個孩子,卻是分了些心神牽挂着二弟,過了小半會,她讓三朵和阿桃顧著兒子,輕手輕腳的進了西廂房,偷偷的瞧了眼,見二弟呼吸輕緩睡的正香,她眼裏有了點點笑意,往炭盆里添了兩個木炭,用火鉗輕輕的整了下,沒多呆,她又輕手輕腳的出了屋。
大約是睡的好,又進了食,心情也明朗了些,到傍晚時,二郎看着精神了點,都能走出屋,坐在花廳里和家人用飯。
晚飯過後,二郎也沒有急着回屋,逗着安安康康玩了會,他和大郎兩個,一人抱着一個孩子,給他們舉高高,他抱的是康康,安安活潑可愛,不知怎地,他對乖巧安靜的康康反而更喜愛些,抱着康康軟軟的身子,聞着那奶香味,心裏就格外的柔軟。
嘻鬧放鬆了些,二郎把康康給了大嫂,說是要回屋,有些累了。大郎讓阿桃抱着安安,他送着二弟回西廂房。
屋裏的炭盆快要熄了,大郎手腳麻利的添了炭,用火鉗理了理,很快,屋裏重新熱乎着。“明天我再讓大夫過來趟,給你把把脈,年紀輕就是好,恢復的也快,這段日子吃好點,准能把肉養回來了。”
“大哥。”二郎看着炭盆,木炭燃燒的紅通剔透,散發陣陣熱氣,夾着淡淡的炭木氣味,突然間,他想起在清岩洞的冬天,那裏的冬天,特別的冷,屋檐下都會結冰稜子,那會兒,他們不燒炭,用的是柴禾,圍在火塘旁,屋裏總會瀰漫著一股煙熏味,以及鐵勾上熏着的臘肉香。
大郎伸手拍了拍二弟的肩膀,過了會,才說話。“以後別出遠門了,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安安生生的過着,把用心經營重新撿起來,好生拾掇整頓,組了個大隊伍,錢掙的少點,卻沒有分離。”
“商隊過麥積的山的時候,我忽的鬧起了肚子,隊伍不會因我個人而停在原地,索性大隊走的不快,耽擱一會也丟不了。我和阿瑋他們仨個說了聲,尋了個隱蔽的地蹲着,待解決完事,已經看不到商隊的影了,不過,就那一條路,順着走總能追到。”
說著,二郎頓了下,眼睛迅速泛紅,似是在極力隱忍着什麼般,他顫抖着雙手握緊成拳頭,吸了口氣,才繼續說。“我想快點追上商隊,並沒有走大道,一頭鑽進了山裡,沒多久,我就看到商隊的尾巴,卻發現事情不對,有一隊人馬,個個煞氣衝天,攔住了商隊,怕被發現,我躲在山裏,沒敢靠太近,就遠遠的看着,聽不清他們說話,約半柱香的時間,商隊就被那隊人馬趕着進了山裡。”
“我想都沒想,當時就悄悄的跟上了那支隊伍,走進了一個山窩裏,裏面有個小村落,我在周邊呆了一天,發現那村裡進出的都是青壯年,而且守的特別嚴,我壓根就找不到法子靠近,身上又沒吃的,那會天氣不好,沒立冬就飄着雪,我挺不住了,正要退走時,發現商隊裏的人被一伙人押着離開,我跟着出了山。”
二郎握緊的手臂冒出一條條猙獰的青筋。“還想着繼續跟上時,身子骨卻吃不消了,一下倒在了雪地里,我把人給跟丟了。”他的聲音都是哽咽的。“後來我想去報官,可想了想,又覺的不妥當,什麼都不知道,就這麼魯莽的打草驚蛇,會不會反而讓阿瑋他們身陷生死危險,再者,向來是官官相護,跟着走南闖北的一年,我還是有點眼力勁的,那些人根本不像一般的土匪,那氣勢看着就不尋常。”他生出的第一反應是怯懦。
大郎握住二弟的肩膀,沉聲說道。“你的想法是正確的,在那種情況下,確實不該輕舉妄動。”
“說不定,我報了官,他們也許就能被救出來了。”二郎雙手捂着臉,那聲音聽的人心酸不已。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阿瑋他們被帶到了哪裏?會有什麼下場?越想心裏就越悔越恨,他其實是怕,救不出阿瑋他們,反而把自己給搭進去了,那些人的氣勢太不尋常了,他當時又恐又慌,他不想死,他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