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芳12.芳菲
就在石雕背後,天梯相連的盡頭有一廣闊的平台,平台後又有日久失修的、磚石壘砌起的樓閣。平台上十分安靜,人跡罕至,爬山虎沿着平台下的萬丈石壘直攀上來。山中不知歲月,彷彿悠久的時光都在這兒凝固了。
“這是你練武的地方?”段嶺問。
“對,這裏就是白虎堂。”武獨答道,與段嶺拾級而上,來到殿前,高處懸挂着搖搖欲墜的匾額,上書三枚古篆文“白虎堂”。
“晚上就住這裏。”武獨說,“山裏頭可能還有點冷,不過我想……”
“沒關係。”段嶺答道,並站在殿前,伸了個懶腰,面朝外頭的青山與縹緲雲霧,大有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之意。自從離開江州伊始,這是他真正脫離了一切顧慮的幾天。在這裏他不必擔心有任何人來殺他,也不必擔心說錯話引來殺身之禍,他們可以熟睡,把一切都放鬆下來。
他回頭看了眼武獨,武獨正在掃殿內的磚石路,椅子上有個鳥窩,他便將鳥窩拿起來,將椅子擦乾淨,復又放回去。
“哎?”段嶺看到有什麼小動物的身影在柱后一閃,便快步過去,見是一隻松鼠。聽到腳步聲,松鼠便停下腳步,回過頭,遲疑地盯着段嶺。
“山裏頭的動物不怕人。”武獨解釋道。
“還有人在這裏嗎?”段嶺問。
“沒有了。”武獨說,“當年就只有我、師父、師娘和師姐。”
段嶺想起喪生於上京的尋春,嘆了口氣。武獨打掃完畢后,又說:“段嶺,來,讓虎神見你一面。”
段嶺走到殿內中央,抬頭看,見裏頭供奉的是一隻漢白玉刻出的白虎,雙目中似乎鑲過寶石,卻早已不見,想來是被賊給挖走了。虎雕背後則是殘破斑駁的《千里江山圖》壁畫,壁畫上亦鑲了七枚漢白玉棋。
“白虎堂一十七代弟子。”武獨朝那白虎雕塑說,“毒系傳人,今白虎堂掌門武獨與中原皇室太子前來。”
段嶺不由得心中一凜,站直了身體,武獨長身而立,身材挺拔,左手掐着武訣,搭在右手上,行了一個特殊的禮節,朝覲白虎,說:“祈求白虎星君護佑……”
“叫什麼來着?”武獨又朝段嶺問。
“什麼?”段嶺問。
武獨說:“名字。”
段嶺:“……”
武獨:“……”
“有你這樣當掌門的嗎。”段嶺哭笑不得。
武獨叫苦道:“那天都被你嚇傻了,怎麼記得?快說。”
“李若朝覲。”段嶺上前一步,知道白虎乃是兵殺之神,掌管天底下所有的殺戮之事,躬身道,“願我大陳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武獨笑了起來,朝那雕塑說:“祈求星君護佑大陳太子‘李若’順利回朝。”
兩人各自說完,一起安靜抬頭,看着失去了雙目的白虎雕塑,一陣穿堂風呼嘯着從殿後灌進來,又從前殿沖了出去,帶起二人衣袍,彷彿猛虎穿過山林,樹葉嘩啦啦直響。
“它的眼睛去哪兒了?”段嶺朝武獨問道。
“不知道。”武獨說,“從我記事起就沒見着,想必是被挖走了。它的眼睛雖看不見,耳朵卻聽得見。”
段嶺心想似乎也對,這陣風也許就是它的授意。
這輩子裏頭,段嶺再沒有比現在更閑的時候了。當天下午,武獨又沿着石階下去一趟,把船上的被褥與食物搬上來。段嶺要幫忙,武獨只讓他歇着,把東西放在平台上,便又轉身下去船里取東西。
白虎堂有一後院,院落中分東廂西廂,中院乃是武獨的師父與師娘當年所住之處,段嶺看到一個煉丹爐,爐里還有凝固的硃砂與漆黑的混合藥物。西廂是尋春的房間,推門往裏看,全是蛛網與灰塵,什麼也沒有。東廂則是武獨的房間,一張床,兩個木架子,俱是舊物,還堆着不少被蟲蝕的古書。
“太可惜了。”段嶺說,“這麼多珍貴的抄本,居然變成了這樣,就不怕失傳嗎?”
武獨從殿後的溪流中打來了水,捲起袖管,在院內打掃,說:“人都沒了,功法失不失傳的,也沒人在乎了。”
段嶺問:“這裏頭是什麼?”
“師父當年煉的葯。”武獨說,“他一直在求長生,想得道成仙,原本好好的,吃多了以後,武功也不行了。京城告急那幾年,他帶着師娘,匆匆忙忙下山去馳援,本來是能全身而退的,不知吃了甚麼混賬丹藥,一時提不起氣來,被遼兵射死了。”
“葬在哪裏?”段嶺說,“去上墳么?”
“衣冠冢在後頭。”武獨說,“當年京城被遼人攻陷后,師姐託人捎回來的,空了再去吧,不急在這一時。”
段嶺幫武獨一起收拾房間,武獨說:“裏頭的東西都不要了,扔出來吧。”
段嶺說:“不不,太有用了。”
“我腦子裏頭都記着呢。”武獨說,“莫要去亂翻,灰塵多,翻了打噴嚏。”
段嶺驚天動地地打了十來個噴嚏,才把武獨的書重新歸置好,放在架子上,預備空了抄錄一份,也好保存白虎堂的技藝。時近黃昏,武獨收拾到一半,又去生火做飯給段嶺吃。
段嶺一瞥武獨忙碌的身影,那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想起記憶里的那句話:總有人會不計一切,無論你是誰,來對你好。如果我不是南陳太子,武獨會帶我來這裏么?
段嶺想了想,覺得應當是會的。
他看到房中架子底下有個古色古香的舊箱子,便躬身去開鎖,打開以後,裏頭俱是小刀刻的木馬木人,想必是武獨小時候孤獨一人,刻來玩的。底下又有一個紅色的布包,段嶺正想打開看,武獨卻瞥見了,說:“那個……不能動!”
段嶺還以為是什麼劇毒,忙放回去,武獨卻滿臉通紅地進來,把布包放回箱子最底下。
“是什麼?”段嶺問。
“不是什麼。”武獨那模樣有點窘,段嶺卻更好奇起來,纏着他問,武獨尷尬去廚房添水,蒸魚,段嶺卻一直跟着他,武獨被纏得沒法,只好說:“是個肚兜。”
段嶺:“……”
段嶺登時捧腹大笑,武獨有點惱火地說:“不要笑!”
段嶺轉念一想,明白了,問:“小時候穿過的嗎?”
“嗯。”武獨答道,“師娘撿到我的時候,我身上就只有這麼一塊布。”
“有生辰紙么?父母名字?”段嶺問。
“不知道,有也被師父燒了吧。”武獨自顧自說,“刺客不能有爹娘。”
段嶺又問:“那豈不是不知道生辰是哪天?”
“便當作是……”武獨說,“師娘撿到我的日子,就算生辰了。”
段嶺這才恍然大悟,問:“是哪天?”
武獨不說話,段嶺又要追問,武獨只得說:“到時再告訴你。”
段嶺伸出手指,武獨便與他勾了手指,說:“去等吃飯吧,莫要胡亂跑,這兒雖沒人來殺你,在山裏頭迷路也不是鬧着玩的。”
武獨限定了段嶺的活動範圍,從石梯棧道到平台,以及整個白虎堂區域都是可以活動的,後山不能去。段嶺便站在平台盡頭,眺望山中雲海。雲霧起來了,山裡靜謐得如同仙境一般。
江州的喧鬧與繁華,人與人的爭鬥,都在這一刻被拋到了腦後,彷彿只是段嶺午睡時做的一個夢。
如果一輩子都待在這裏,也許誰都找不到他們吧?
如果一輩子都待在這裏,也許什麼都不必再去煩惱了。
段嶺看着雲海,生出一個念頭,若有功成身退之日,這將是自己唯一的歸宿,經歷這麼多以後,世間最幸福之事,莫過於一生安安穩穩,有人相伴……想到這裏時,他又回頭看白虎堂里,恰好武獨敲了幾下鐵,傳出叮叮的聲音,示意他開飯了。
“滾!揍你!”
段嶺進去時,見到武獨正在恐嚇一隻不知哪兒來的猴子。那猴子想過來討點吃的,卻又不敢靠近,可憐巴巴地看着武獨,又看段嶺。段嶺忍不住大笑,扔給它一點乾糧,猴子忙捧着走了。
“那邊還有一隻。”段嶺張望,見大猴子討了吃的,趕緊給樹上的一隻小猴子送去。
“想混口吃的,自己討生活去。”武獨打趣道,“當老爺就得養家。”繼而以肩膀把門一扛,將殿裏的大門關上。
夜間孤燈一盞,在山風裏搖搖晃晃,兩人便就着幾樣小菜,還有江上買的活魚,以及兩杯小酒。
喝完后,武獨朝段嶺說:“我帶你去個地方,走。”
這夜恰好正是滿月之夜,武獨帶着段嶺朝後山走,轉過一條小路,繞到山的另一頭,視野唰然開闊,空山出明月,登時銀光萬丈。
月夜之下,群山之中只有這裏栽滿了桃樹,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群山中桃花開得繁華燦爛,在山風裏被吹落萬千花瓣,於明月之下飛揚。
“怎麼樣?”武獨笑道。
段嶺快要說不出話來了,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每年只有不到十天。”武獨說,“能看到這景色。”
“太美了。”段嶺說。
武獨過來,與段嶺一同坐在石頭上,取出笛子,湊在唇邊,樂聲響起,相見歡的曲子在那一瞬間,又將段嶺的思緒拉回了那久遠的過去。
那一曲畢后,段嶺與武獨靜靜對視。
武獨的唇微動,呼吸有點急促,他穿着單衣短褲,坐在石上,與段嶺靠得很近,月光照下來,照着兩人一身雪白的單衣,更朦朧能見武獨單衣下健壯、漂亮的男性軀體輪廓。
“段嶺。”武獨突然說,“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段嶺倏然也毫無理由地緊張起來。說:“什、什麼?”
武獨低頭看他,彼此沉默,足有數息,武獨卻轉過頭,望向山澗之中,又抬頭望向那一輪明月,心神不定。
“說什麼?”段嶺伸手,覆上武獨的手背,武獨卻翻過手掌,把段嶺的手握着。
“你……”武獨思來想去,最後彷彿下定決心,說,“你喜歡這裏嗎?”
段嶺笑了起來,就像靜夜裏萬千桃花在月光中開放,灼灼其華。
“我今天還想着。”段嶺拉着武獨的手,說,“以後哪天就住在白虎堂,再也不回俗世去了。”
“不不。”武獨忙道,“那可不成。我……你……”
“嗯。”段嶺想到自己的責任,終歸有點沉重,打趣道,“想想而已。”
“不、不是。”武獨定下神,說,“我想的是……除了這兒,我還想帶你去……別的地方,你若喜歡,可以……可以慢慢選,選一個你最喜歡的地方,哪裏都可以,天涯也可以,海角也可以,只要你喜歡,我都陪着你。”
段嶺:“……”
“我……我想的是……”武獨不敢看段嶺,只是望向別處,一張俊臉紅到脖子根,連帶着刺青之下的皮膚也發紅,就像喝了酒一般。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段嶺的手,結結巴巴地說。
“以後,我也帶你去……去那些你想去的地方。帶你去滇南,帶你去……看海,你……山兒,那天,你叫我‘老爺’,我知道興許是你的玩笑話,我帶你來這兒,便想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這一生……”
說到這裏,武獨已定了神,橫豎已出了口,便不再緊張了。
“別人面前,你我還是依舊。”武獨不知何處來的勇氣,直視段嶺的雙眼,認真地說,“哪怕你回朝,我也不必要甚麼名分,只要你心裏仍待我如今日,我為你找鎮山河來,守護你一生一世,到我死的那天。”
“我知道,你來日要當皇帝。”武獨說,“可我實在、實在、實在是想和你……和你……”
說到這裏,武獨又緊張起來,說:“我想,若你願意,我定會好好待你,只有你和我,再也沒有旁人的地方,我就……待你……待你如待我……眷屬,你就……從我如從……”
段嶺獃獃地看着武獨,武獨意識到自己還捏着段嶺的手,忙放開,伸手入懷,摸出一串珠串。
武獨攤開手,把那珠串遞到段嶺面前,朝他推了推,彷彿一個卑微的人,在呈送自己全心全意準備的貢品,更甚於敬奉那天地間的神明。
那件貢品,是用紅豆穿起的一條手鏈。
段嶺頃刻間滿臉通紅,明了武獨未說出口之話,竟是朝他求愛。先前段嶺已隱隱約約有這感覺,這時更想起了那天黃昏,楓林中他握着自己的手,說出那麼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