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流光散
“那校尉大人定要好生養着小女子。”顧姮一手端碗,一手抬袖,輕輕抿了一口熱水。放下瓷碗的時候,正用袖口輕輕拭去了方才溢出碗外的清湯。
本以為她即便不被自己嚇的花容失色,也該怯場,哪裏想到她還有心思說這樣的話。秦忘有些意外,收回了目光,道:“不負顧娘子所願。”
顧姮清淺一笑,目光在山洞中巡迴一番,便起身去角落裏折了兩雙拇指大小的木枝,放入沸水裏煮過,又取出貼身的月白色綉帕,細細擦去水漬,遞了一雙給秦忘,道:“校尉大人請受用。”
秦忘嘲諷一笑,笑顧姮的講究。得知沒有其餘出谷的道路之時,他心中的驚訝比顧姮只多不少。當然,更多的卻是懊悔,抓到趙倉,固然能加官進爵,但如果因此搭上性命,卻是十分不划算。大雪封谷,待到明年春回,至少還有四個月,這四個月中,食物就成了頭等大事。
驚訝只是一時的,還不至於慌亂,比現在更艱難的處境,他都過來了,總不能在這樣的陰溝裏翻船。根據手中的消息,這一帶的山民靠山吃山,所以他認定山麓必有獵戶暫時棲身之處。果然就找到了現在這個山洞——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分明一板一眼,心思卻極多的狡猾女人,在看到她一見到自己就掉頭去撿木柴的那一刻,他就決定帶她來這山洞了。
——她的用處很多,一個漂亮的女人,接下來的四個月一定不會太寂寞。
——何況,他剛剛的話,也並非全部不是真的。
秦忘不接木筷,她便用帕子包起來放到秦忘身邊,自己用另外一雙,稍稍轉了個身,將刀放在貼身之處,背對着秦忘,慢條斯理地吃起了清水饅頭。
這個時候,顧姮很是為自己食量小而慶幸,吃完的時候,已是果腹。那廂,秦忘早就吃完,也是用了那雙木筷。顧姮抿唇一笑,只道這疤臉錦衣衛甚是好面子,但如此生死關頭,他能不丟下自己,又將身上的饅頭分自己一半,她便心存了萬般感激。故而剛才他那麼說,她心中卻是不信佔了多數。
她將碗筷等都收拾了。洗的一乾二淨。
這讓一旁調息的秦忘頻頻側目,又頻頻露出不屑之色。
洗了碗筷,顧姮又將堆積在山洞一角的稻草鋪到地上,雖然稻草受了潮,聞上去也有一股子怪味,可是總比硬邦邦的地面要好——這對疤臉錦衣衛的腿傷有好處。
鋪了地鋪,顧姮又用大刀在岩壁上刻了一劃。離開蘇州,已經十日了。
自己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嬤嬤和月菱一定很擔心了。燕京顧府若得到消息,又會如何應對?
眉頭一蹙,顧姮正對着那刀痕發愣,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大笑:“秦忘!你受傷了!哈哈哈,快出來受死!”
正是那趙倉的聲音。
顧姮心道,原來這疤臉錦衣衛名喚秦忘,委實是個古怪的名字。又道,那大漢的聲音聽着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仍忌憚受傷的秦忘?亦或是故弄玄虛,只等誘哄的人出了山洞就立時偷襲?畢竟這些個習武之人,身手詭譎實是平生不見。
她只等秦忘有一絲出洞的念頭就將他阻止下來。誰料秦忘渾然沒動,開口應道:“你若識相,便將督主要的東西交出來。我興許能留你一個全屍。”
外頭的趙倉愣了許久,又哈哈大笑,道:“某聽聞你在北夷服侍太上皇五年之久,還當你是條忠義的漢子。豈料一回京,連本家的名字都不要了,認了秦錦瑟那閹貨做乾爹!”
顧姮聞言,大吃一驚,偷偷打量秦忘的臉色,卻看他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絲毫不在意趙倉拿他的不甚光彩的經歷說話。
隔了一會兒,趙倉語氣一變,道:“秦錦瑟是皇帝的人,你一個昔年太上皇身邊的人,你覺得他會重用你?你是他的義子又如何,他還不是只讓你做了個區區錦衣衛校尉?”又道,“適才某探查過這雪谷,竟是沒有別的出谷之路。旁人十之八、九是認為我們死定了。某素來是敬佩武功高強之人的,你追殺某也是受了秦錦瑟之命,若你放下那閹貨的命令,咱們立時化敵為友,先宰了那顧家的小娘皮飽餐一頓,等出谷后,某手中財富便分你對半,你是再改個名姓也好,自此隱姓埋名也可,餘生皆可逍遙富足!”
顧姮聽到後來,立即頭皮發麻,再聯想到秦忘之前的話,不免縮到了岩壁一角,抱着大刀,一面防備着,一面對朝自己看來的秦忘道:“校尉大人,天下熙攘皆為利來往。小女子瘦小,怎堪抵數月之飢?那歹人與校尉大人有公仇在前,你幾個時辰前又殺了他的兄弟,只怕他拿話誆你,尋時機生啖血肉報仇是真。更何況,便是他一時懼於大人盛威,難保來日不因那讓餘生富足逍遙的財寶起壞心。”
秦忘勾唇一笑,看着顧姮被逼急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生動。
那廂趙倉耳力好,顧姮勸秦忘的話一字不落地被他聽了去,他張嘴就嚷嚷:“娼婦生的小娘皮!秦兄弟若聽你的話,豈不是聽了婦人之見?!待某擒了你,生吞活剝了!”
顧姮臉色一沉,道:“言辭粗鄙,儘是市井婦人嘴臉。看來閣下在大同做守將的時候,非但忙着與敵軍勾結,還時常混跡市井吧?”
“直娘賊!”趙倉大叫一聲,“某這便撕了你這小娼婦的嘴!”
話音一落,趙倉便直闖進來!顧姮在激怒他的時候就料定他會闖進來,不過,他嘴裏針對自己,但他要確定的卻是秦忘的態度。畢竟,秦忘比她要棘手很多。剛才秦忘一言不發,如果秦忘贊同了他的主意,等他入了山洞就會和他一起對自己動手。但如果,秦忘沒有贊同他的意見——他也不能等秦忘養好傷,現在趁人之危,又出其不備是他唯一的機會。
顧姮握着刀柄的手漸漸泛出了青筋。趙倉在賭,她也是。他們都在賭秦忘的態度。
如果秦忘真的同意和趙倉同流合污,那麼,她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同時,她也有些擔心,秦忘若是不同意,但他受了傷,萬一不是趙倉的對手怎麼辦?
“校尉大人小心!”顧姮想到這裏,便大聲喊了出來。
秦忘略嫌她聒噪,蹙眉道:“閉嘴。”
雖然話不好聽,但他話里並無敵意。顧姮稍稍放了心,知道他的立場的同時,也知道了他明白了趙倉的用意。
與此同時,他凝神側首,顧姮只聽一道疾風捲起,山洞的灰塵全部飄了起來,嗆的顧姮連忙用手捂住了嘴鼻。定神之時,只見洞口散落着被擊成木屑的樹榦!
“那歹人呢?”如果不是這樹榦,變成碎屑的應該就是趙倉了!
不用秦忘說,顧姮也明白了,原是這趙倉生性多疑,先拿了一截樹榦探路。現在知道了秦忘的真實意圖,他冷笑道:“好一個執迷不悟的易姓家奴!”最後,他陰測測地笑道:“有本事你們一輩子別出山洞。”
聽他聲音漸漸遠了,顧姮倒是真的擔心起來了,畢竟,她不可能時時刻刻和秦忘在一起,如今放虎歸山,她也沒有資格讓秦忘拿下趙倉。來日若是她單獨遇上趙倉可不妥!雪谷的天黑的很快,適才還暮色四合,轉眼竟天黑了。除了趙倉,她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食物。一旦找不到食物,會不會她還沒餓死,就被……
她不敢想下去。訕然問道:“校尉大人,那歹人口口聲聲吃人,是否在嚇唬人?”
秦忘又起了興趣,道:“去歲大同與北夷交戰,敗北城困。時糧草不濟。大同城中,先食戰俘犯人,后權貴烹殺姬妾,百姓易子而食。”
顧姮渾身一冷,顫聲道:“真是泯滅人性,禽獸不如……校尉大人,你說是不是?”
秦忘不作回答,只是眼帶嘲諷與瞭然看着顧姮。顧姮咬了咬唇,轉而道:“大人,你的腿應該換藥了,我為你上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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