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家
“母親可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雪夜……”
當然記得。那年的蘇州下了很大的一場雪。厚厚地鋪了一地。那時京城的消息還未傳來蘇州,他們還不知道張家父子已是朝廷欽犯。老爺滿以為張家父子是因公幹而來,讓人備了好菜好酒。明亮的炭火啪啪作響,小爐上煨着地窖里放了好些年的陳酒。老爺有意向張家父親打探京中的消息。張家父親已是錦衣衛的千戶,他的地位已然不低,若能得他相助一二,何愁不回京中做官?
可顧正德應該很清楚,因為早在好多年前他就探過張家父親的口風。
只是這張家父親——張闕實在是太過迂腐,迂腐到不知變通。而這樣耿直到迂腐、不懂官場的人究竟是如何坐上錦衣衛千戶的位置的?顧正德一直想不通。
那夜的風雪極大,顧婠也不會忘記那披戴了一身的風雪站在院子裏的少年。鵝毛大的雪花落在少年的肩上,眉角,覆上了薄薄的一層雪白。張闕沒有留下用膳的意思,令少年站在院子裏相侯,看樣子似乎要與顧正德說一二句話便離開的。顧婠記得那少年的身姿挺拔而頎長,沒有任何錶情的臉上竟也從眼神中流露出些許落寞來。她不懂那眼神意味着什麼,她當時還是個張揚的、在父母庇佑下到處闖禍的調皮千金。
是身邊的大丫鬟告訴她,那個好看卻落寞的少年是顧姮的未婚夫。
顧姮嗎?那個病的快要死掉的姐姐。若不是她經常去向老祖宗請安,自己就要忘記她的存在的姐姐。而這個姐姐的未婚夫竟然是這麼明亮的少年,即便站在暗夜的大雪中,依舊挺拔蒼翠的少年。
在內屋敘話的人遲遲沒有出來。少年身上的雪積的越來越厚。她終於忍不住出去招呼他:“喂!你要不要進屋來?”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初見的外男說話,但也許是雪夜太冷,她張揚的聲音中隱藏着極輕的顫抖。
她滿懷期待地等着少年的回答,可是少年無視了她。那時的她無法無天,也跟着府里的師傅玩槍弄棍,少年的無視徹底激怒了她,她抽|出身上帶着的長鞭便向少年揮去。只是被少年躲過了。他的目光帶着憤懣,在她以為他會一巴掌打下來的時候,他放過了她。
“我不打阿姮的妹妹。”
他這麼說。因為顧姮?她嚷嚷道:“顧姮是個病秧子!你要打就打,我不稀罕沾病秧子的光!”
不管她怎麼鬧,少年仍是沒有理會,最後反而是她驚動了父親,被強行帶了下去。
那少年是怎麼留下的,她並不知道。和所有的人一樣,他們只知道顧正德留了張家父子一夜,至於張家父子是為何來的顧家,府里說是張闕有意託孤,而顧婠自然是不信的。前一刻還分明要趕緊離開的人又怎麼會有託孤的意思?至於張家父子來顧家的真正原因誰知道呢?又有誰在意?
總之第二夜大雪,有官兵沖入別院,張家父子像是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一般,等衝到二重門的時候已是鮮血流了一地。少年被張闕護在身後,時年十歲的顧婠拿着刀子悄悄躲在暗處,等少年猝不及防地倒下的時候,她本意只是要拿刀子將他抓住,卻一個不慎跌了去,刀鋒於是劃在少年的臉上,從額前到側臉。那道傷口極深,鮮血立時就染紅了少年的半張臉。
“小賊莫劫持小女!”
這是她沒預料到的,她的本意不過是想滅一滅少年的威風,讓他不要眼底只有那個毫不知情的病秧子一個,讓他知道顧家還是有別的人的。或許還要他為昨晚的魯莽道歉。但是……鮮血就這麼染紅了少年的臉,看着他強忍着痛苦的模樣……顧婠很怕,手裏的刀掉在地上。隨後她便被人抱了起來,躲到了安全的地方,那困獸一般的張家父子,一身的鮮血……
“顧正德老賊!我來此只為退婚,不願連累爾等!你竟為何有如此心肝,將我出賣!”
……
她不記得那晚的雪是什麼時候停的。不記得張家父子是如何突圍,離開顧府後又在十里之外被人帶回來屍體。她只記得少年近在咫尺的臉,非常好看,也非常冷漠的臉。還有那一道深刻的疤痕……
可是那道疤痕再怎麼相似,終究比那日觸目驚心的要短了許多。
更何況,那個少年早就應該死在六年前的雪夜裏。若世間還有他的存在,也只能是地獄裏逃脫的鬼魂。想到此處,顧婠又輕輕地搖頭,道:“我近來神思不寧,大概是我想多了。”
白氏也輕咳了一聲,道:“就是。有些事情就不要提了,害得我也嚇了一跳……”
那一晚之後,顧正德榮遷尚書,但同樣的,那一晚也是顧家人不願提及的。除了良心上的一些羞恥,也是怕回憶浴血奮戰,至力竭而亡的張家父子。有些事情,被永遠地埋葬就好。那晚的污穢與黑暗也讓那晚的大雪覆蓋。
顧姮也做了噩夢,驚醒的時候,夜色正濃。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空蕩蕩的床側讓她清醒了過來,自己回門了,而秦忘因為朝堂上的事情,並不在自己身邊。室內靜悄悄的,顧姮竟覺得有些無措。不過是短短兩日而已,有人相擁而眠的溫暖卻是這樣讓她依賴。她稍稍紅了臉,她想,不論朝局如何變化,秦忘終歸不會有事。她要做的無非就是在顧家多留幾日罷了。
重新躺到被窩裏,噩夢的場景再度浮現。她想,張哥哥若是泉下有知,是否怪自己一紙婚約尚在,自己卻身嫁他人?又是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現在的生活,貪戀着那人給的溫暖,而對過往的一切不再提起。她緊緊擰着身下的床單,心中百味陳雜。
皇帝駕崩,朝中官員竟形成三派,有支持太上皇復辟的,也有支持岷王登基的。大多數自然是中立派。畢竟當局者,太上皇與岷王竟都不曾有明確的意思。到底岷王是在皇帝駕崩之前離京的,等消息傳到他耳里的時候,太上皇已然被請出了南宮。
太上皇復辟不過是短短三日的功夫。而這短短三日功夫里,所有曾經支持過岷王的官員都入了錦衣衛的詔獄。
先皇帝謚號靖宗,是年改元開德。有人入詔獄,也有人立即被釋放。其中就有復辟的太上皇,如今的新帝的表弟——蕭寂。蕭家人本該被靖宗所滅,沒料到蕭家的案子一直沒有定論,如今竟是直接撐到新帝復辟。想來從今往後,蕭家的地位也能和六年前一樣——如日中天。
這消息畢竟傳遍了整座燕京,顧姮也很快從雙魚那裏得知。
又悉大音庵一乾女尼的發落,原來大部分的女子都被釋放了,像老尼姑那種手上髒了的則被發配邊關。小尼姑靜慧因與蕭寂有過一段過往,沒料到在拘禁的時候竟有了身孕,如今也被蕭家人接回去好生安置了。
“但願經歷了這次的事情,蕭大哥能改頭換面,不要再這麼荒唐下去。那個靜慧小尼師到底也算是梅……故人的妹妹,長相又有那麼幾分相似,想來蕭大哥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也不會虧待她的。”雙魚說此事的時候,心中也在想,哥哥離京之前曾說過,秦忘答應過援手蕭大哥的。如今看來,他果然是做到了……他是不是連先帝駕崩都預料到了?
她心頭一怔,看着一旁出神的顧姮,輕輕推了推她,笑道:“姮娘,你怎麼了?想來過不了幾日,秦大人就會接你回去了。”
顧姮搖頭失笑,道:“我急着和他回去做什麼……對了,雙魚,你說的那位故人,姓梅嗎?”
雙魚臉色微微一變,最後變成了淡淡的失落,道:“是。不過逝者已矣,有些事情,過去不能提起,現在……就更加不能了。”
六年前嗎?張伯伯究竟是如何從一個錦衣衛千戶變成朝廷欽犯的?而梅太醫被滅門,說是參與了謀害皇子一案……兩者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他們之間到底存在了什麼關聯?顧姮輕輕頷首,又道:“說起來,我這幾日在顧家,家中只有婧娘子一人,不知道她會不會悶得慌。”
一旁的月菱立即接嘴道:“梅婧才不會覺得悶呢,她巴不得我們都別在好。”
顧姮失笑道:“不就是你上次去葯廬被婧娘趕出來嗎?別排遣她。”
“怎麼?婧娘子也生性潔癖嗎?”雙魚打趣道。只聽月菱篤定地說:“可不就是的!她的東西是碰都不讓人碰一下的!若是讓人碰過了,非但用熱水煮過不可!我就沒見過這麼麻煩的人!”
月菱被顧姮輕輕點了點腦袋,笑看了一眼雙魚,道:“雙魚,你怎麼了?臉色如此不好?”
雙魚立即搖頭,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人……”
都姓梅,都是醫術高超的醫女,都有潔癖……只是容貌卻是安全不同。更何況,她早就不在了,就算還在這個世上,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胆地出現在這座城裏吧?
“其實不久前,我也遇見過有這習慣的人。看來有許多人是有這樣的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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