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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是在除夕那日才到達皇宮,或許因為山長水遠的趕路,令她疲憊不堪,即便在第二日的家宴上,也只是露了一面,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語,便匆匆離席而去。

包括巧茗在內,所有人都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尤其是太皇太后濃妝華服也不能掩飾的蒼老憔悴,特別令人心驚。

在巧茗的印象里,即便在梁家出事前不久,也就是兩年後,太皇太后仍舊是風華絕代的。

這一年裏,在護國寺里,究竟出了什麼實情,才會讓這個素來剛強的女人變成這樣?

然而,她沒有任何機會得到答案,就連親近太皇太后的機會也沒有。

家宴后,太皇太后的懿旨便傳到各宮。因為習慣了寺廟的清靜,居住於皇宮的這段時日裏,她不接受任何嬪妃的請安,請大家不要前往翊坤宮。

太皇太后的威嚴之盛是今上也不能比擬的,所以即便眾人對此感到奇怪,卻無人敢宣諸於口。

只是誰也想不到,看似平靜的表面之下正蘊藏着詭譎的風起雲湧。

*

說來也巧,正月初二那日,齊嬤嬤和阿茸一起病倒了。

醫女來給她們診治過,只是普通的感染風寒,至於誘發的病因,則歸咎於臘月里的忙碌壓力過大,而新年家宴完成後驟然鬆懈下來,便造成了病來如山倒的情況,兩人都是高燒得下不來床。

自從德妃那裏出事之後,各宮的主子在吃食上面都開始變得格外小心。

其中規矩最嚴格的自然是鹿鳴宮,巧茗已經許久不曾從尚食局點膳,所有的飲食皆是鹿鳴宮中的小廚房烹制。

而小廚房中,也不是誰都能下廚的,所有的飯食點心自是由阿茸親手烹飪,至於調理身子的葯膳則是統統出於齊嬤嬤之手。

今日因着兩人齊齊生病,此事自然需要重新安排,巧茗便命琵琶帶着兩個原本就在小廚房當職的小宮人負責膳食。

說帶着不過是名目上好聽而已。

那兩名小宮人,一名綠腰,一名紅綃,皆是從尚食局調過來的,論起烹煮技藝,琵琶哪裏及得上人家皮毛,真正需要她負責的是盯緊了那兩人,別在無人之時做了手腳才真。

不過這一番安排當日裏並未派上用場,因着民間有初二回門的傳統,韓震便帶了巧茗出宮往梁太師府上去了,如此安排連帶巧芙也沾了光,一起踏足離開整年的娘家。

皇帝出行,自然少不了羽林衛隨行開道,排場盛大。

然而,梁家並未獲得提前通知,來不及提前安排,到得皇帝鑾駕進了巷子,才有那院外的護衛急急腳通報了太師大人,這一來梁府里少不得人仰馬翻,連帶着早就安排了在初二回娘家的蕭氏,本都收拾停當,坐上了馬車,又被府里的管事叫了回來。

此行對巧茗來說是意外之喜,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進入前世里出生長大的太師府,自是看什麼都開心,做什麼安排都滿意。

巧芙卻想藉著這難得的機會與父親好好談一談話,偏偏梁興見到皇帝,便將之請入前院,說是有諸般事務需要詳談,兩人關在書房裏,只有午膳與晚膳時才出門來,其餘時間,便是梁芾與梁府庶長子梁茂也不得入內。

“也不知兩人感情何時好成了這樣……”用茶點時,巧芙附在巧茗耳畔嘀咕,“這纏綿的勁頭都不輸平日陛下平日纏着你時了。既是這般,倒不如現在便讓父親請旨讓皇上放了我出宮去,反正他平日眼裏也只有你一個,我怕是連御書房的一塊金磚的存在感都不如的。”

巧茗笑得幾乎噴了茶,“四姐姐莫要鬧了。”

巧芙滿面無辜道:“沒有鬧啊,原本是想着與父親談談這一年來事情的進展與遇到的阻滯,順帶將你的身份告訴他,不管他之後打不打算從你這裏做些什麼,乾親總是不及親生的。還有母親那裏,你真的不打算說么?”

“怎麼不想呢。”巧茗悶悶地,“我不是怕嚇壞了她嗎?她可知道你的事?”

“當然不知道的……那時我也不確定自己說了有沒有人肯信,又會不會被當做妖怪或是中邪之類的對待,當然不敢大張旗鼓,只找家裏最管事的那個說了便罷……”

蕭氏在上首坐着,見兩個丫頭不停地咬着耳朵,不由得感嘆她們感情比在行宮時要好了許多,但見一旁獨坐着緊張地絞着手帕,明明想開口,卻總是插.不進兩個小姑子話題的庶長媳江氏,便忍不住開口道:“好了,你們兩個,平日在宮裏見天膩在一起,還說不夠么,怎地回了家裏來還這樣纏黏,倒是有什麼事說得這般興緻勃勃,不妨大聲些說出來,讓我和你們嫂子也開心一下。”

巧茗聽音知意,歉然向江氏笑了笑。

巧芙卻搶着說道:“母親,茗妹妹前些日子裏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是咱們家的親生女兒呢。”

“哦,有這種事?”蕭氏顯然不信,問道:“是什麼樣的夢,說來聽聽。”

巧茗微微有些傻眼,巧芙熟知她性情的,眼看她接不上話,便自己打着圓場道:“都是些她小時候在家中的情景,比如那時在後院裏有個鞦韆,妹妹見我們都玩,便鬧着也要玩,跟她說她還小不夠力氣偏偏不聽話,結果真的從鞦韆上摔下來,幸虧商洛甫在場,給她額頭上的傷處做了緊急的處理,不然好好的美人胚子就破相了。”

巧芙說的是她八歲,巧茗四歲時候的事情,蕭氏自是一聽便記起,不由驚訝道:“怎麼會夢到這個?還有旁的嗎?”

巧茗雖不知巧芙用意,卻還是依着她的思路,講了幾件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又為了顯得更真實些,還有隻有自己與蕭氏知道的小細節也說了。

“這……這是茗茗託夢么?”蕭氏有些不確定。

“我覺得這不像託夢,”江氏終於能插.進嘴來,“如是託夢,應是五妹妹現身見娘娘的,可娘娘這夢明顯是從自身經歷的角度展開的,倒像是在回憶從前的事情似的。”

巧芙等得便是這樣一句話,立刻附議道:“可不是么,說不定是五妹妹投胎轉世到了娘娘身上也不定。”

若巧茗是個嬰孩,蕭氏自是會將巧芙的說法信個十足十,但巧茗的年紀明明比自己早逝的女兒還要大上四五歲,蕭氏活了四十幾歲,還真沒聽說可以這般投胎轉世的,猶疑不定,便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

“母親,你可知道茗妹妹救伽羅受傷昏迷不醒的日子,便是五妹妹離世的日子?之前我只道世事總有巧合,直到聽了茗妹妹說的那些夢境,才發現這不是巧合,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茗妹妹醒來后忘記了前事,也並非受傷所致,而是她根本就是咱們家的女兒,不是原來那人了。”

巧芙倒真是應了梁家女兒名字中的那個巧字,不光心思靈巧,還兼巧舌如簧,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倒是讓蕭氏再反駁不得。

“可是……你五妹妹她那會兒才十歲,就算現在還活着,也不過十一歲而已,就算過了年再加一歲,頂天也就十二歲……”

蕭氏有驚有喜,心緒激動,便有些詞不達意。

自己的女兒若當真還能活着,不管是投胎轉世還是借屍還魂,她都不介意,但想着女兒還是個小孩子,眼前這姑娘卻是進幸承寵過,還懷了皇嗣,再不過個把月便要做母親了,哪個當娘的一時間都恐怕難以接受。

江氏對巧芙說的話雖然並不全信,但總是看得明白若端妃當真跟沒了的嫡妹扯上關係,只會讓婆婆開心,便全然附和道:“母親,不是有句話,叫‘天上一日,世間千年’么?想來五妹妹的魂魄在輪迴路上一轉,便已長大成人了的,之後能夠託身到娘娘身上,那是司命神仙算準了她會得到陛下疼寵,又與咱們家緣分未盡,所以才將她送了回來。”

蕭氏至此哪裏還會再有什麼懷疑,少不得抱着巧茗又是感慨落淚,又是喜笑顏開的。

如此熱鬧了一天,趕回皇宮時已過了戌時,但有韓震在,哪個不要命的敢計較宮門落鑰的時間,儘是乖乖放行不必多說。

*

初三這天,鹿鳴宮小廚房的新安排便真正啟動起來。

朝廷大休,韓震不必上朝,和巧茗兩個每日都睡到辰時三刻才起身,小廚房的人自然也不必日日寅時早起備膳,只要在卯時末開始準備便好。

且說琵琶昨日陪着巧茗一道出宮去,折騰了整日,自是比平時勞累的,這會兒起身後,免不了呵欠連天,兩眼昏沉,便是走路都比平時慢上半拍。

綠腰和紅綃兩人甚是乖巧,知道上面派琵琶過來,並非當真為了煮菜,只是為了監督,自是少不得殷勤一番,紅綃搬了燈掛椅來請她坐,綠腰則端了一碗烏雞湯給她,“琵琶姐姐喝碗湯吧,暖身醒神。”

琵琶不過是個二等宮女,自然不會擔心有人害自己,爽快地接過來嘗了一口,發現溫度正好,既不會燙口,也不會嫌冷,顯是綠腰有心吹涼了的,便順口誇獎了綠腰一句,之後咕嘟咕嘟將整碗湯一飲而盡。

“味道真好,你是怎麼把隔夜湯的鮮味調出來的?”琵琶問道。

綠腰和紅綃已在案板前開始忙活了,綠腰一壁切菜一壁答:“其實算不得什麼訣竅,只是加了些橙皮而已。”

琵琶咂咂嘴,感覺意猶未盡,便站起來想去灶台上舀多一碗,誰知道腳下發軟,不知怎地一拐,人不受控制地摔倒,連那青花瓷碗也丟在了地上。

“琵琶姐姐,小心啊。”綠腰丟了菜刀過來扶她,“你想喝我幫你盛就是了。”

琵琶十分為剛才的失態尷尬,和氣道:“那你們也喝點吧,大家都暖和了做起事情來也快。”

綠腰扶着她在燈掛椅上坐好,應聲到灶台邊,先給琵琶盛了滿滿一碗湯送過去,又依她所言給紅綃也盛了一碗,最後才輪到自己。

琵琶見她懂事、勤快又謙讓,不由好感倍生。

綠腰和紅綃跟巧茗阿茸是同一批的宮人,做起飯菜來自然是非常利索的,兩刻鐘功夫便一人做了四道炒菜,因是早膳自然還有點心類的燒麥與小籠包,皆是放在蒸籠里熱着,還有專給巧茗做的紅棗粥也在爐上煨了起來,至於韓震要吃的魚片粥和伽羅點的紅豆薏米粥,則是等着尚食局送過來。

綠腰切着橘皮,準備按照巧茗昨日吩咐過的,再做上一道橘皮紅豆沙。

紅綃則在灶台前守着,不時用木勺伸進鍋中攪動,娘娘喜歡吃粥喜歡口感濡軟的,便是要多多攪動才能達到效果。

不想攪着攪着,忽然自己肚中也攪動起來。

紅綃捂着肚子,為難地直跺腳。

“你怎麼了?肚子疼?”綠腰發現她的異狀,詢問道。

“唉,沒事,我忍忍,能行。”紅綃答道,“我走了,有什麼事你該說不清楚了。”

她們自然也因為德妃那事受過齊嬤嬤耳提面命的,不單是不能動歪心思,也教導過她們,互相監督,互相作證,不光是為了有事時指證罪人,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紅綃和綠腰一起進尚食局,又一起調到鹿鳴宮,多年情誼也不算淺,這會兒也不忘替綠腰着想。

“能有什麼事兒?”綠腰道,“不就去趟茅廁么,你快去快回吧,這粥我幫你看着,琵琶姐姐還在這兒盯着我呢,不怕的。”

紅綃一想也對,便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她離開得匆忙,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琵琶已經靠着燈掛椅的椅背,閉着雙眼睡著了。

綠腰把陳皮和浸了一夜的紅豆沙一起盛在瓦罐里,又兌了水,揭了蒸籠蓋子,見燒麥皮色晶瑩,顯是熟透了,便將用厚厚的棉布巾子墊了手,把一疊五個蒸籠搬了下來,再把那瓦罐換到灶上。

她既要看顧紅豆沙,又要攪動紅棗粥,一人管着兩攤,倒也不緊不慢,十分從容。

那粥很快便沸騰起來,綠腰又像之前一樣,墊着棉布巾子把鍋端了下來,用木勺舀到一掌高的瓷盅里,卻沒有立刻蓋上盅蓋保持溫度,反而撇了一眼睡得正香,還微微打着輕酣的琵琶,然後迅速地從腰帶里掏出一個淡黃色的小紙包,將其中包裹着的藥粉倒進了瓷盅里。

“你在幹什麼?”一聲飽含怒氣的質問從門口傳來。

綠腰立刻要將那黃紙藏起,偏生受了驚,手發抖,沒能塞回腰帶里,卻掉在了地上。

而那在門口質問她的人已經走到了跟前,正是在端妃面前最得臉的阿茸。

“阿茸姐姐,我……我只是放點調味……”綠腰試圖辯解。

“調味?”阿茸根本不信她,“調味料不是都放在那邊瓷罐里,什麼時候改了規矩要從你腰帶的紙包里拿了?”

“是娘娘……她昨天從宮外面帶回來的。”

“是么?那咱們去娘娘面前對質,你也別怪我不信你,這事兒關娘娘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半點馬虎不得,要是我真的錯怪你了,我會向你賠罪的。走吧!”

阿茸說著拉了綠腰的手便要往外走。

“阿茸姐姐……我不去……”綠腰慌了神,直接跪在地上向阿茸磕頭哀求,“我只是一時財迷心竅……現在娘娘沒事,你就饒了我吧……”

“娘娘平時苛待過你么?我就病了一天你就要害她?”阿茸氣得話都說得東一句西一句,完全連貫不起來。

她看到這邊吵成這樣,琵琶還睡得呼呼地,更是氣上加氣,踹了那燈掛椅一腳,斥責道:“什麼時候了,你還睡,快起來!”

誰知椅子本就不結實,叫她一踹竟然折了腿,椅子歪倒,琵琶自然也摔在地上,然而便是這樣,她依然打着鼾,不曾醒來。

“好啊你,連琵琶你也給下藥了?”阿茸氣得都要炸了。

她本還有些覺得,雖說事事小心謹慎不算錯,但也未免太過嚴苛,卻想不到這般嚴格看管的情況下,還能有人耍心眼,鑽空子。

若是她昨日睡了一天,睡得太過飽足,今個兒早早地便醒了睡不着,又加上人年紀輕,恢復得快,燒已經退了,便想着下地來走動走動,順便看看小廚房這邊早膳做成什麼樣,正巧撞到了,豈不是就叫這個綠腰得了逞。

阿茸見到紙上仍有殘餘的藥粉,便伸指捻了一些,先是仔細查看了一下,又放至鼻前聞了一聞,跟着面色大變。

這些時日裏,商洛甫也在韓震的授意下,教了阿茸和齊嬤嬤如何辨別對孕婦有害的種種藥物,而那曾經傷害過兩個妃子的七花粉,自然是當做重中之重,是最需要防範的,阿茸自是將其顏色、味道記得再清晰不過。

綠腰用的,分明便是七花粉。

傳言中,一次量少不會出事,也不會被查出,日積月累才會顯出癥狀,也是實際上,在德妃生產時被不知情而服下大量,造成血崩的七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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