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 134 章
金玉直·玉鑒直須明主知
傅辛死後八年,永新六年春,向來力推改革、主張與洋人友好往來的官家,據聞是與使者會談時,也不知是談起了甚麼議題,言辭冷厲,態度冷硬,與大使鬧得是不歡而散。這不由令京中百姓,又有些惶惶不安起來,暗自里議論紛紛。
昔日的花太歲,潘三郎潘湜懷揣着一兜子西洋傳入的洋水果,殷切地候在一處府邸前門處,左顧右盼,也不知是在等待着哪一位的到來。
沒一會兒功夫,敞亮大道上自遠而近,緩緩行來一架車輦。隨着馬夫吁的一聲喊起,車子在府門前緩緩停頓下來,一隻帶着鐲子的手兒才掀開帘子,便有兩個小腦袋嗖地自帘子一角探了出來。潘湜瞧見,眼睛一亮,連忙大跨步上前,對着那由人攙着下車來的娘子說道:
“憐憐娘子,我帶了些西洋水果來,好吃得很,有番木瓜,油梨,俱是十分可口,快給孩子們嘗嘗鮮兒。”
憐憐見了他,忙令僕從接過那一兜子水果,隨即帶着些憂慮,道:“近來聽說潘公被人蔘了一本子,牽扯了不少前朝舊臣進去,卻不知現下如何了?阿郎你如今不過是領着個閑職,雖說也是皇親國戚,可到底也沒甚麼實權,不知能不能說上話兒。”
憐憐在前,潘湜稍稍錯后。這花太歲聞言,笑着道:“官家是念舊情的好人,他顧念着我對他曾有救命之恩,便只抹了爹爹的官兒,又罰了些銀錢,不曾追究爹爹的性命。”
憐憐點點頭,溫聲道:“那就好。潘公年歲已長,若是再受牢獄之災,只怕會傷及根本。”
潘湜呵呵笑着,面上全無憂色。他大踏步往府苑裏走着,隨即又對着憐憐問道:“十二郎近日可還好些?”
憐憐緩緩垂眸,一笑,輕聲道:“身子不錯,精神挺好,只是仍做不了活計,見不了外人。白日裏妾去幫着弄扇看着成衣鋪子,做些小本買賣,玉緣便在府裏頭照顧他哥,兩個孩子,便去蔡氏散館裏面讀書,夜裏頭一家五口,圍坐一桌,吃穿不愁,衣食無憂,妾已是十打十的心滿意足。”
當年金玉直被困新邦,為人所囚,而一向對他十分仰慕,幾乎將他奉作仙人一般的潘三郎不顧自身安危,為了他上下打點,四處打聽,可臨了才發覺,暗自改了議政庭的投票結果、救下金玉直性命的人正是徐子期,而巧立名目,暗中將金玉直秘密關押起來的人,也恰是這位徐小將軍。
潘湜這才恍然大悟,徐子期雖看着手腕狠絕,可到底還沒絕到不念舊情的份上,所以他才留了金玉直的性命;而若是放了金玉直,毫無疑問,必會令傅辛如虎添翼,因此徐子期才將金玉直關了起來,未曾放走。
後來,鄴都遭了地震大災,議政庭之首領代西平於這場天災中失蹤,屍骨無尋。他這一死,鄴都內一時間流言四起,不少人私底下都說,是徐子期趁亂殺了代西平,一來,二人政見不合,生隙已久,互不相讓,二來,當年代西平那阿姊代流蘇,據說就是因着徐子期之父徐道甫而死,兩人是前仇疊上新恨,如今代西平不清不白地死了,徐子期自然成了懷疑的對象。
也是在這場地震之中,金玉直被囚之地倒塌,碎磚裂瓦死死壓着他雙腿,令他動彈不得,而他的腿,也由此算是廢了,便如虛長在軀體上一般,半分知覺也無。
再之後,徐子期遷都憫都,重整旗鼓,接着襄武帝傅辛駕崩,徐氏大軍攻上汴京,傅從嘉自甘退位,在這段時間裏,潘湜雖還算是徐子期身邊數得上的人物,但到底是離權力中心愈來愈遠,為徐子期所疏離。潘三郎對此卻是並無怨言,他清楚自己並無那份才能,從前徐家大哥兒身邊缺人,而他救了他一命,佔了個忠字,又沒甚麼旁的心眼兒,他自是會信任於他,而如今徐子期身邊能人賢士實屬不少,便再也沒有多餘的地方,足以留給他了。
這般想着,潘湜笑了笑,又與憐憐敘起家常來。待到潘三郎起身告退之後,憐憐入得內間,便見顯得頗為昏暗的屋子裏,只自西面窗子外滲了幾縷光線來。照理說來,黃昏時分的陽光,該顯得最柔和不過,可眼下這光,映照在那人略顯蒼白的面龐上,卻令憐憐心中十分酸楚。
她面無表情地在那人身邊做了下來,拿起篦子沾了些油,隨即動作輕緩而又細緻地,給眼前這人梳起了長發來。說是長發,卻已然十分稀疏,令憐憐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又令髮絲脫落下來。
能於千軍萬馬間稱雄,成為那金口玉牙,尊無二上的陛下,徐子期又如何會當真是個心軟之人呢?
代西平的死,金玉直的傷,細究起來,皆非天災地動所致,實乃徐子期趁亂而為。他親手砍殺代西平,拋屍荒墟,燒其面容,亦在金玉直受傷之後,郎中診治之時,借醫治來威脅金玉直,逼其為己所用。金玉直抵死不從,心向故國,徐子期便命郎中延誤診療,使得金玉直終生不能下地,之後又讓郎中騙金玉直食用阿芙蓉,令其成癮,意識恍惚而神志不清。
幸而徐子期見金玉直再無用處,便不再在他身上耗費心力,看守也愈漸寬鬆。潘湜得了機會,將金十二郎偷偷放走,而金玉直也是意志篤定之人,不但自己壓制了毒癮,又利用潘湜留的銀錢,不到一年時間,便回了汴京城中,終與妻妹子女團圓。
徐子期稱帝后,幾次三番試探過金玉直,而金玉直不是裝瘋賣傻,便是假作毒癮發作,總算是令徐子期戒心消減。因而此次潘湜前來,憐憐對他雖有幾分感激,卻也並非全然相信,只當他是來做徐子期的探子。
清風徐來,金玉直緩緩睜開眼來,微笑道:“三郎走了?”
憐憐一笑,溫聲道:“絮叨好一番,總算是走了,好一個沒心眼兒的,端的傻人有傻福。”
金玉直又道:“殿下可送了信來?”
憐憐從袖中掏出一封疊得方方正正的短箋,輕展而開,放到金玉直面前的小桌上。金玉直讀罷了傅從嘉的信之後,微微一笑,隨即向著憐憐問道:“僕婦可做好飯了?是時候用飯了。”
憐憐稍稍一頓,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口中低低問道:“阿郎便不怨那人么?若非他威逼於你,你如何會染了阿芙蓉的癮,還這般癱瘓在榻,無法下地走動……”
金玉直偏過頭來,夕光緩緩在他面上遊走,勾勒出他一雙清眸,澄澈如許,不沾半點凡塵俗念。憐憐痴痴地朝着那瞳孔深處,抬眼望去,她望見虎斑霞綺,望見林籟泉韻,望見松風水月,萬頃琉璃,獨不見疇咨之憂,參商之虞。
“阿郎,便果真一絲怨恨也無么?”她不甘心,又問了一遍。
她對徐子期恨極。
金玉直微微一笑,輕撫着她的頭,柔聲開導道:“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憐憐,不必怨惱,高興點兒,這時日還長得很,何苦執迷於眼下。天公地道,定不會負了你我,怨也好,仇也罷,老天爺自會替我們報了。”他指尖點了點憐憐的鼻尖,溫聲道:“憐憐,你信我不信?”
信不信的,哪還那般重要?無論甚麼話兒,自他口中說出來,她只管信了便是。憐憐連忙擦了擦眼角的淚,眼睛眯起來,像少女時那般笑着,巧聲喚道:“開飯了,開飯了,阿郎可不能不吃飯。”
說著話,她又附到他耳側,像個孩子一般得意道:“那人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所尋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也算是一樁報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