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第 128 章
怨君恨君恃君愛(四)
流珠見傅辛依言而行,去拿巾帕,不由得稍稍安下心來。她將手按在心上,深呼吸了那麼兩下,等到心悸稍緩,見傅辛已回了身邊,便接過帕子,一面掩口,一面含混着柔聲說道:“近些日子,時不時便要嘔上幾回。這身懷六甲,到底不是個輕鬆活計。”
傅辛暗藏心思,卻不動聲色,視線自那扣着的黑石鏡子輕掠而過,隨即微微勾唇,放緩聲音,開始絮絮地說了起來。他說了許多,先是叮囑流珠仔細身子,隨即又提起了自己近來身體好了許多,說話間又暗暗觀察着流珠的神色變化,這一說,便說了一刻鐘之多。
待到流珠稍有鬆懈,抬起手兒,輕輕打了個哈欠之時,傅辛緩緩說道:“那巾子髒了,怎能就這樣在身邊擱着?你有孕在身之後,愈發不講究了。”
流珠聞言,輕笑一聲,只覺得愈發困倦起來——成日裏盯着鏡子,倒還似當年在現代時,整日盯着手機,盯得久了,眼睛難免有些不適。她闔了闔眼兒,正要伸手去揉揉眼睛,忽地聽得噹啷一聲,驚得她立時自榻上直直坐了起來。
流珠呼吸漸重,面上一絲表情也無,瞳孔發直,但死死地盯着地上——冰涼的地面之上,幾塊黑石四分五裂,崩散開來,碎裂的鏡面閃着凜凜寒光,卻是甚麼畫面也看不見了。
自那日誤打誤撞,滴了血進去后,流珠便發覺鏡子中再不是黑石所映的普通畫面,取而代之的,是現代都市的場景。她自鏡中望見了一架過街天橋,自過街天橋高處往下看去,眼見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人行橫道上,衣着現代的人們神色匆匆,熙熙攘攘,寬敞的街道兩旁,更有摩天大廈拔地而起。這畫面無比清晰,幾乎令她產生了觸手可得的錯覺,可是她怔怔然伸出手去之後,能觸碰到的,唯有冰涼的黑石鏡面,而鏡子那面的摩登世界,可見而不可得。
她甚至會想——會不會是她滴的血還不夠多呢?
貪心的阮芸趁人不備,又滴了許多血進去,只可惜殷紅鮮血覆蓋了沉黑鏡面,那邊的繁華世界,卻還是遙遙相隔,難以觸及。她這才死了心。
罷了,僅僅是看着那樣的世界,也令她忘乎所以地痴迷。只要能回到那樣的世界裏去,這十餘年的坎坷與顛簸,她盡可以忘了,全當做大夢一場。什麼傅辛也好,肚子裏的孩子也罷,似這般煩痾,都不過是場夢魘而已,揮之即散,如煙而去。
可是現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將這面鏡子打破了。而這,或許是她回到現代的唯一希望。
流珠卻並未當場發作,她怔愣片刻之後,隨即緩緩抬眸,一雙媚眼兒微微眯起來,笑望着傅辛,輕聲道:“別當兒瞧不出來,官家分明是故意將那寶鑒打碎的。怎地,你連一面鏡子的醋也要吃?不過幾塊石頭,你貴為天子,也容不下它?”
她太清楚不過,若是她此時發作,傅辛必會徹底斷定——那鏡子裏,定然藏了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不得不輕描淡寫地,面對她的滿心絕望。
鏡子碎了,美夢也碎了,她還要懷着這個生父不明的孩子,等待着,等待着——二月十二的來臨。
果如流珠所料,見流珠態度這般輕鬆,傅辛果然失卻了警惕之心,輕笑了兩聲,道了聲對不住,便不再追究,就此不提。流珠着人收拾了這留駐寶鑒的碎片,背着傅辛小心收好,纖纖玉指在那黑石鏡面上,戀戀不捨地撫摸了好幾回,心下黯然無比,一面恨不得親手將傅辛剝皮抽筋,一面又感覺煞是倦怠,整個人都怏怏的,彷彿無論甚麼事兒,都提不起興緻來了。
便好似行屍走肉一般,阮二娘拖着日漸沉重的身軀,在她那不知藏了幾方眼線的宮苑之中,終是候到了,命定的那一日——
二月十二日。
這日晨起之後,沒過多久,傅辛便着人來喚。流珠心下忐忑,面上佯作一派平靜,但聽那奴僕說是官家晨起之後,對貴妃甚是想念,便令她前去陪着用膳。阮二娘心中本是推拒,只想假作不適,藉機推卻,可不知是何緣故,忽地心上一動,終是決定應召。
乘着車輦一路行去,流珠兀自思量起來:卻不知高儀是否已經見過了淪落如斯的阮宜愛?見過了之後,高儀又是否當真會對傅辛生出殺心來?若是果真如傅從嘉所安排的那般,由着高儀來動手,她又會怎樣動手?又會否會成功?傅辛死了之後,又該如何安排後事?傅從嘉又當真能順利登基么?
無數個疑問,無數種憂慮,在她心間糾纏難解。然而當車輦漸漸近了理政殿前,流珠掀起帘子,遙遙望着那硃紅色的麗正門,望着那麗正門后的巍巍宮殿,望着那吐水螭首,琉璃黃瓦,及那殿柱上所刻的翻卷濤浪、火焰流雲……她這一顆隨着車輦顛簸不定的心,竟是頃刻間,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按了下去,總算是安穩了下來。
流珠垂下眼瞼,紅唇微勾,手兒撫了兩下腹中胎兒,隨即由周八寶攙着下了車輦,往那偏殿走去。
即如多年以前,她還未曾入宮,與他在偏殿裏偷情時一般,二人不曾絮言,也不曾刻意鋪張擺宴,只相對坐在軟榻之上,其間擺着小桌,桌上規規整整放了幾碟小菜,幾樣點心,及兩碗清粥。
流珠緩緩動筷,不動聲色,打量着傅辛。
她倒還記得,初初與他相逢時,他的那副模樣。客觀說來,年輕時的他,論起相貌,自是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端是個俊美郎君,可現如今的他,眉眼間倦色難褪,眸光於沉晦之中又帶了幾分濁色,更不必提他那愈顯松垮的皮膚,因藥物所致而愈漸脫落的頭髮,兩相比較之下,卻不知是歲月催人老,還是上天,果真存有報應。
二人面前擺的這粥,乃是自南邊兒傳來的艇仔粥,個中有小蝦魚片,蛋絲海蜇,及那綠油油的蔥花、香酥的炸花生、脆極了的油條,傅辛向來是極愛吃的,可今日的他,卻好似無甚胃口,只動了幾小勺,又勉強吃了個點心,隨即便自小桌下面的屜子內拿了一壺清酒出來,斟滿酒盞之後,便自酌自飲起來。
流珠見狀,出言輕聲問道:“見你動筷寥寥,可是御廚做的,不合官家的口味?”
傅辛抬眸看着她,並不回答,只看了她一會兒,直盯得流珠心底有些發毛,隨即才笑了笑,沉聲道:“昨夜倒是與二娘,夢中相會了一回。這麼多年過去,你容顏絲毫未變,果真不是山間白狐成了精怪么?你我做了這麼多夜夫妻,二娘說一回真話,該也無妨。”
流珠緩緩笑道:“兒說到底,不過才三十齣頭,又能老到甚麼地步?也沒多久好光景了,遲早都要色衰,官家必會愛弛。”
傅辛沉默半晌,才道:“必不會愛弛。”
流珠並不將這話放在心上,只紅唇輕勾,復又低下頭來,默然用膳。間隙之時,她抬起頭來,見身邊只關小郎和周八寶兩人伺候着,再不見別的仆侍,心間不由生出了些複雜的滋味來——平常傅辛獨自用膳,是不會只留這麼兩人侍候的,唯有召她前來之時,或是從前偷情偷慣了,才會屏退僕從。
傅辛飲了數杯之後,忽地又出聲道:“朕已色衰,卻不知珠兒,可會愛弛?”
流珠抿唇,嗤笑一聲,道:“卻是不曾貪迷過官家的容色。”
傅辛笑了兩聲,又微微偏過頭來,薄唇輕抿,直直凝視着流珠的臉龐,沉沉說道:“珠兒說謊。我再問你一遍,這十數年間,你便果真不曾為我容色所迷過?”
見流珠半天不曾出聲,傅辛笑意漸深,舀了一大勺粥入口,隨即低低說道:“初逢之時,你也是動過心的,便不能怨我,這般強要着你了。當年我問過你的話,你是如何回答的,你我都該記得才是。你當年不知我身份,確實也曾對我有意,只是我身在天家,萬事不由己,若是沒了這等累贅身份,你我該也算是璧人一雙。”
流珠頗為諷刺地笑道:“怎地又成了累贅了?你當年為了這位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如今坐得久了,倒嫌這是累贅了?”
傅辛噓嘆一聲,飲盡杯中濁酒,但道:“欲為天子,非得做孤家寡人不可。那話本子裏說的所謂天子,政事清明,邊關無憂,好似只要擁着懷中美人,便可保江山萬代,世間哪有這般如意的美事?願月圓無缺,不問榮枯,只是妄念而已,騙騙世人罷了。”
流珠默不作聲,亦無言以對,聽罷之後,妊娠反應又起,連忙拿巾帕掩口,乾嘔起來。她正兀自吐着,忽地聽得門外傳來一陣迅疾且有力的腳步聲來。流珠心上一動,連忙抬首,正對上闖入偏殿的高儀公主來。
傅辛見了她,頗為不悅,沉聲道:“你還有沒有規矩?小心驚擾了二娘腹中胎兒。”
高儀面上猶帶淚痕,見傅辛如此,不由慟哭,驟然跪倒在軟榻之前,如困獸一般面露哀色,扯了傅辛的手緊緊握着,聲嘶力竭道:“兒這般哀慟,爹爹便只顧着那小娘子的孩子么?”說話間,她仿似渾然不顧,聲淚俱下,道:“當年娘葬身火海,只她一個人在那屋子裏,也偏偏是她活了下來,個中蹊蹺,哪裏能說的明白?爹爹卻還只顧着她,不顧我這親生女。”
傅辛被她這尖利嗓子擾得極為煩躁,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得厲害。他平穩聲息,又反手握住高儀的手臂,頗為疲倦地道:“實是你硬闖進來,着實唐突。你幾次三番鬧得爹爹,當著群臣的面,下不來台,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同那姚銑又恩愛如初了,怎地忽然又成了這副模樣?你只管說出來,朕和貴妃,必會為你做主。”
高儀恨聲道:“我只要爹爹替我做主,這尊貴妃,我反正是不認的。只是前些日子,本以為他姚銑回了心,轉了意,認明白我的好處了,不曾想他如此伏低做小,為的是讓我放鬆口風,好迎那被趕走的妾室回門!那小賤人,已然懷了孩子,我不准她入門,又讓她打掉孩子,姚銑竟是陡然發怒,說是要上書休了我,抵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恨得不行,這才慌張進宮,來求爹爹替我做主。”
傅辛聽罷,只緩緩對着關小郎道:“高儀氣成這副模樣,想來還不曾用膳,去命人再擺碗粥來。”
關小郎俯身道:“官家也是時候用藥了,不若將葯湯也一同呈上罷。”
傅辛道:“不必了。葯湯自有御醫煎好后親自來送,只管擺粥便是。”
關小郎應聲退下,偏殿之內,便只余周八寶一個仆侍。傅辛倒也不曾過多講些甚麼規矩,但令周八寶去着人抬了大些的桌子進來,並擺好三把椅子,好讓高儀也一同用膳。
高儀面露動容之色,不由泣道:“上次與爹爹同食,我還不過**歲的年紀。”
傅辛笑了笑,道:“你這是怨爹爹對你不夠親近?”
高儀撇撇嘴,道:“爹爹還好意思質問我?你眼裏,只有從仲哥哥、從嘉、從謙,哪裏顧得上我和令儀?”說著,高儀抬起筷來,又有些委屈地道:“晨起之後,特地為他親自下廚,卻不曾想他支支吾吾,為的就是要勸我迎那賤人入門。我一氣之下,將我的滿桌心血,全都倒到地上去了——便是喂狗,餵豬,餵了地底下的小鬼兒,那也不願給他吃!”
傅辛將那幾碟小菜移得離她近了些,又為她夾了幾個點心,口中溫溫說道:“你啊,還是氣性太大。”
仆侍給高儀擺了粥上來,又添了兩道小菜。高儀狼吞虎咽地吃着,忽地又放聲大哭起來,白生生的糕點堵得滿嘴都是,流珠見狀,連忙欲要去拍她後背,卻被高儀一筷子打到了手上,生生抽出兩道紅印來,疼得流珠連忙收回手來。
傅辛看在眼中,卻是輕笑了一聲,大手撫着高儀後背,寬聲道:“莫急莫急,自會替小娘子做主。”頓了頓,見高儀總算是咽了下去,他又道:“只是姚銑這人,看似溫吞,內里卻十分固執。教他改變心意,實是為難,爹爹便是天子,也不能這般強逼臣子。先前你姑姑,魯元公主,同那龐信,就過不到一塊兒去,和離之後,兩人都還過得不錯。你年紀尚輕,又有爹爹照拂,和離之後,必能再尋一樁美滿婚事。”
高儀卻是不依,挺大的人了,竟是鬧將起來。她猛然一抬手,差點兒將身後御醫親手端來的湯藥打翻。那御醫本是見貴人們正在交談,不敢貿然通報,誰曾想竟是遭了這等無妄之災,偏巧那湯藥才煎出來,因需得趁熱飲下,故而燙得這御醫下意識便鬆了手來。
高儀反應倒是快,聽得御醫慘叫一聲之後,她立刻回身,在那葯湯快要落地之時,說時遲那時快,總算是將那碗堪堪接住。那股熱意隔着陶瓷,傳入高儀掌心之中,燙得她兩手通紅,這素來驕縱的小娘子卻是強忍燙意,趁四下不察,將袖間藏着的毒物全都倒入了葯湯之中。
待那毒物頃刻間溶盡,高儀痛呼着站起身來,急急將那碗幾乎是扔一般,擱到了桌上,隨即又轉身向那戰戰兢兢,跪伏於地的御醫斥道:“如何不通報一聲,再行端上?你倒是比我這公主還要沒規矩。”
御醫連忙磕頭不止,傅辛蹙了蹙眉,擺了擺手,抬臂端過那葯湯,先是吹了幾下,隨即便捏着鼻子,一口飲盡。唇齒之間,苦澀滋味緩緩瀰漫開來,傅辛不由皺着眉,聲音微啞,道:“罷了,你先退下罷。”
御醫急急退下之後,高儀復又咒罵起姚銑及那婆婆,還有那身懷六甲的小娘子來。傅辛聽得頭疼,只覺得眼前發暈,終是不耐起來,膩煩道:“高儀,你貴為天家女,犯不上為了一個郎君,鬧到這副田地。你且先回去,好好想清楚,改日再來尋朕為你做主。關小郎,送公主。”
高儀見狀,兩道柳眉緊緊擰做一團,蒼白的唇微微張了張,卻是欲言又止,最後只頗為複雜地望了傅辛一眼,隨即便拂袖而去。
高儀去后,官家愈發不適,便將心底的氣全都怨到了高儀身上,直罵她不知事,與阮宜愛一般任性無知。流珠低低勸了兩句,卻見官家驟然背過氣去,昏厥倒地,四肢瘋狂抽搐起來。
流珠淡淡地望了周八寶一眼,周八寶噤聲不語。
此間再也沒有別的人。
流珠端坐在軟榻之上,待到地上的男人不再抽搐,便命折返的關小郎及周八寶父子二人合力,將這位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抬到了軟榻之上。流珠坐在他的身側,緩緩垂眸,持着再乾淨不過的絹帕,在他面上輕輕擦拂。
她輕輕拿手拂過他的眉眼,那一雙沉黑的瞳仁,曾令她惶惶不安,驚懼不止。
她再拭過他的薄唇,那裏不止曾說出過多少涼薄的話兒,下出過多少狠心的決斷。
阮二娘勾了勾唇,又拿了篦子來,細細替他攏發。她不過輕輕一梳,大把大把的頭髮便遽然脫落而下。
梳罷了頭髮,再探探他的鼻息,卻是已經去了。流珠不由一嘆,輕聲道:“你倒是去得痛快,合該再多受些苦的。不過這樣,也好。”
又替他整了整衣衫,流珠平靜回首,遵囑道:“傳令出去,官家駕崩了。”
關小郎低眉順眼,溫聲道:“官家早先備好了遺詔,奴尤善書法,對於官家的字跡,也會學上一二,必不會讓人瞧出端倪。便容奴仿着官家口吻,再擬一份罷。”
流珠點頭,周八寶便依着關小郎所說,自那尊蓮華性妙菩薩前的蒲團內,取出了藏匿的遺詔來。阮氏展開一看,一是立傅從謙為帝,二是追封阮流珠為後,流珠想了想,合上遺詔,對着關小郎柔聲道:“只提立傅從嘉為帝便是,便不必提起兒了。”
關小郎點點頭,備了筆墨紙硯,偽造起聖旨來。流珠又嘆了一聲,輕輕說道:“還得把那些個人全都叫來,端是麻煩。”
周八寶卻低低說道:“殿下早想好了法子,貴妃便不必憂慮了。”
流珠又道:“卻不知會有幾個真心實意,為他哭喪的。姚寶瑟約莫算得上一個,那幾個民間出身的小娘子,該也會哭上一哭。”
周八寶靜默半晌,卻低頭道:“姚充容早已薨逝。先前二娘診出身孕不久,姚充容便離奇患病,不過數日便撒手人寰。”
流珠望了他一眼,卻是未曾開言,又瞥了眼已然死去的傅辛,卻是急急移開眼來。
二月中下旬,乍暖還輕冷的時候,新皇登基。卻道是:明知煙花路兒上苦,有去路無來路。才去了虎,又來了狼,惡狠狠虎爬心,餓剌剌狼掏肚。
三月初時,流珠已有孕在身,整整六個月。身邊的婢子倒是興緻勃勃,閑暇之時,比着為未出世的新生兒做起了鞋襪來。
窗外春雨淋漓,流珠倚在軟榻之上,把玩着那些個不過巴掌大小的小鞋兒,正覺得頗有趣味,手中的小鞋兒卻忽地被人奪了去。她緩緩抬起一雙褐色的媚眼兒來,睫羽微顫,貓兒一般的瞳仁之中,正映出傅從嘉那張清朗俊美的面龐來。
流珠輕聲笑道:“聽聞朝中近來出了不少亂子,你倒是頗有閑心,還顧得上惦記於兒。”
傅從嘉緩緩勾唇,惹得流珠不由陡然恍惚起來,一時間竟分不清面前這呼作官家的男人,到底是哪一位官家。她怔忡地凝視着他,便聽得傅從嘉低低說道:“得不到手,自然惦記。得到了手,自然不願分神了。”
流珠笑意漸收,緩緩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他,柔聲道:“從前阿郎尚在微末之時,常不懼人言,與百官當朝爭辯,於政事之上,頗有見地,在與西洋往來之策上,也十分開明。老實說來,這才是兒決意助你的緣由。只是自你登基之後,才不過半個月不到,阿郎你卻是甚也不做,端是古怪,難不成當真將無為當有為了?”
傅從嘉卻是笑了兩聲,驀地道:“我不過是為了同他做對罷了,哪有甚麼雄心壯志可言?”
流珠微驚,卻見傅從嘉連鞋襪也不褪,仰面躺倒於軟榻之上,信手扯了流珠的裙擺把玩,神情慵懶,聲音幾無起伏,緩緩道:“九泉之下,爹爹若是有知,便讓他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着,他這大宋江山,是如何被朕拱手讓人的。”
流珠愕然,道:“阿郎這是何意?”
“何意?”傅從嘉緩緩勾唇,手上驟然使力,扯得她猝不及防,栽倒於軟榻之間。流珠稍一回神,便見傅從嘉低頭俯視着自己,目光灼灼,聲音低啞,咬牙道:“我如你一般恨他,只怕比你還要恨上幾分。我娘待他一片真心,他卻為了收買勛國公,迎娶阮宜愛,說甚麼散盡妾室,恩准再嫁,惺惺作態,實則卻是將我娘殺了!埋到了城郊的亂墳崗里去!教我娘這麼一位嬌養的貴女,同那些下三濫的販夫走卒,及那成日賣笑的暗娼歌姬葬到了一起!”
傅從嘉呼吸愈加粗重起來,驚得流珠急急掙扎,欲要躲避他那灼熱得令人不適的鼻息。傅從嘉到底年輕,身強力壯,只箍住了她細藕般的雙臂,薄唇附於她耳側,緩緩說道:
“二娘,我說讓你走,必會允你走。你便是要留,也留你不得。只是我渴你已久,待你生下那孩子,給我一夜。隔日天亮之後,必會替你將一切安排妥當,並送你與孩子出宮。”
這話驚得流珠心頭大震,只睜大一雙美眸,直直地盯着傅從嘉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傅從嘉驀地笑了,埋頭在她頸窩處胡亂吻了吻,又死死鉗住她那細腕,啞聲道:“下面難受得很,勞煩二娘替朕紓解一番。”
流珠倍感屈辱,掙扎了幾回,卻只惹得男人頗為不屑地輕笑起來。幸而天不絕人路,流珠正急得泫然欲泣之時,忽地聽得周八寶尖聲來報,說是皇后蔡姪來了。傅從嘉神色微變,有些不耐地起了身來,他才整了整衣衫,蔡姪便已入了內來。
傅從嘉對她的覬覦之心,阮流珠早已洞悉,卻未曾想到他內里藏着那般心思,行起事來,竟是如此不堪。流珠思慮數日,知道這宮中決不能久留,留得久了,只怕又要重蹈當年覆轍。她思來想去,想出的唯一一條出路,便是魯元留下的婢子——她身邊的那些小娘子,既有智謀,又有武藝,着實可靠,或能救她脫出牢籠。
阮流珠的這條路,到底是賭對了。
香蕊之死,換來了周八寶的忠心;魯元之離,又為她帶來了些得力的幫手。五月廿四,夜半時分,流珠趁着傅從嘉政務纏身,忙得不可開交之時,似當年的阮宜愛一般,藉著來往貴人的車馬金蟬脫殼,領着徐如意,總算是逃出了被困數載的九重宮闕。
或是由於心緒過於激動之故,車行至蔡氏散館前時,流珠但覺得腹內一陣絞痛,面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整個人痛得幾欲昏厥一般。她從前是不願要這個生父不明的孩子的,然而如今,這孩子已在她腹內待了足足九個月,俗言道是母子連心,她如何能棄他於不顧。
有道是:天緣許會合,秋清正良宵。安用人間鵲,腥羽編成橋。卻說這日夜間,那操刀鬼蕭四郎給養子羅瞻做過了飯,這任性的小郎君偏說要吃街口賣的燒餅,蕭奈罵了他嘴饞人懶,卻到底還是穿上靴子,替他去買燒餅,可誰知才打開了後門,便見着一架車輦擋住了去路。
蕭奈哼着小曲兒,笑了笑,正要繞道而行,卻忽地聽得車廂里有人虛弱無力地喚了一聲蕭奈。她阮流珠雖是氣若遊絲,可蕭奈多年查案,對人的聲音可謂是過耳不忘,此刻立時頓足,大步登上車架,急急掀了車簾。
流珠抬眼見得那張英氣的臉,心上乍安,蕭奈一對上她那雙眼兒,不必她多言,立時便明了了前因後果。他並不避嫌,當即將流珠打橫抱起,隨即小心下了車輦,將流珠送入了蔡氏散館的後院來。
萬般皆是命,倒霉了十數載的阮二娘,總歸是遇上了好運氣。先前加菲爾德離去之時,乃是蕭奈送行,這加菲爾德便將隨身所帶的一些醫藥之物,盡都送給了蕭四郎,此刻倒也多少派上了用場。待到阮二娘意識清醒,睜開眼來時,便見蕭奈倚在床板邊上,原本滿是困意的眼睛遽然明亮起來。
那皮膚黝黑的漢子笑了笑,道:“好了,母子平安。她不過是急着出世而已,身子健健康康的,半點兒毛病也無,不似我家那小子,打小兒就多病多災,全然是個小藥罐子。”
流珠所生下的這個女兒,雖是早產,所幸身體健康。思來想去,阮流珠將這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小娘子,起名為一個勝字,喚為阿勝。蕭奈自是猜得其中深意,卻是絕口不提,只笑着說她這名字起得不夠高雅,連羅瞻這名字都比不過。
卻說過隙年光,如毛塵事,暗把物情移換。阮流珠本打算生過阿勝之後,便啟程離京,只可惜因着北面戰事又起,徐子期反攻大宋,連勝數役之故,汴京城禁愈嚴,她帶着阿勝,實難脫身。放眼城中,這蔡氏散館反倒是最安全的地兒了,想那羅瞻在此間後院被藏了十餘載,也不曾被蕭奈惹下的仇家發覺,可見着實是個藏身的好去處。更何況蕭奈乃是捕頭,消息最是靈通不過,於她而言,更有好處。
而這新生的嬰兒,最是磨人,流珠起先伺候了這小娘子幾回,直累得白日裏呵欠連天,疲乏難掩,蕭奈見了,便強逼着她好好坐月子,至於阿勝夜間的吃喝拉撒,竟都由這位操刀鬼一手包辦。蕭四哥往日裏也是位威風人物,如今卻是兩手捧着屎尿兜子,也笑呵呵的,全然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
流珠見他如此,便每日替他同羅瞻做飯,好做回報。連帶着徐如意,這一家五口,竟是於這亂世間,過起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日子來。
時日久了,蕭奈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兩耳通紅,私底下對着流珠道:“咱說這話,倒也沒別的心思。實是我在心裏頭憋得難受,你只管一聽便是,也不必多想。”
流珠瞧着他這副羞赧模樣,自是早就看透他的心思,面上卻故作不解,微微笑道:“咱們同吃同住這麼久了,四哥有甚麼話兒,只要不趕人,直說便是。”
蕭奈倒是直白,笑着道:“二娘你缺不缺男人?我頂用得很。”
流珠故意麵無表情地瞧着他,卻是將這操刀鬼瞧得心裏發慌,兀自懊惱起來,悔不該忍不住,說出這樣的告白來。流珠卻是忽然間撲哧一樂,驟然踮腳,在他頰邊親了一下,並道:“阿勝尿濕的小被子,還是得由你來洗。”
蕭奈先是一愣,隨即大喜,忙點頭道:“好,咱來洗,你千萬別搶。”
北面戰事愈急,民間流言四起,人人都道這官家要換徐子期來做,大宋江山馬上就要改朝換姓,汴京城必然也是守不住了。流珠心記得傅從嘉所說的拱手讓江山之語,知道待到徐子期的大軍兵臨城下,傅從嘉多半會開城去迎,汴京城必不會遭及炮火之殃,只是徐子期實難預料,她阮流珠為求平安,還是該早早逃出汴京才好。
這夜裏,二人為防被孩子們聽去聲響,只得強忍聲息,待到歡好罷了,流珠漸漸回過神來,便靠在蕭奈那結實且黢黑的胸肌之上,緩緩說了自己的顧慮。蕭奈不曾猶疑,當即便應承了搬出汴京的事,並沉聲道:“我也正有這樣的打算。”
流珠知他沒有這般打算,不過是因她說了,才有了這樣的打算。她心下動容不已,暗中發誓道:只要他還對我和孩子這般好,我便也不會負了他。
隔日,二人一同收拾行囊,蕭奈自流珠處尋出一個匣子來。他只當是首飾匣子,也未曾打開來看,與流珠說了一聲,只管往桌上去擱,不曾想手到半空,那匣子的金鎖竟忽地壞了,流珠眼睜睜地瞧着那木匣摔裂在地,其間所裝的鏡子碎片也隨之跌了出來。
蕭奈一見,還道是自己摔壞了鏡子,連忙道歉。流珠卻是一笑,道:“不是甚要緊物,早先便碎了,你裝回去便是。”
蕭奈撿着碎片,一時不察,陡然被鏡片划傷指肚,頃刻間傷口淌了血珠出來。那鮮血落到鏡片之上,竟忽地溶入其間,更有數個古怪畫面自鏡上閃過。
蕭奈驀地想起先前所見那說書之人說過的話來,雖暗中生疑,卻也未曾多想,只管忙起旁的事來。
隔日,蕭奈值班之時,竟是於瓦肆前又偶遇那古怪老頭兒。那老人聞聽蕭奈之言,微微一笑,道:“你家娘子,乃是異世之人,誤入此間,雖不知是緣是劫,可我卻知她是一心想要回去的,只是苦於無計可施。我碰巧知曉令破鏡重圓之法,只是你需得想清楚了,若是你不說這法子,她便是你可白首終老的妻,我若是說了,她只怕便要離去,你么,便又是孤家寡人一個了。而她若是知曉了法子,三日之內,必須做出決斷——若是走,便永遠地走了,若是留,便再也回不去了。這是留駐寶鑒的規矩。”
蕭四郎回了家中,見得流珠正捧着閑書,半躺在藤椅之上,時不時慵懶抬眼,看着徐如意及羅瞻帶着阿勝嬉玩。見蕭奈回來了,流珠一笑,擱下書卷,半摟住他結實臂膀,定睛瞧了他一會兒,隨即柔聲道:“阿郎目光閃爍,可是有事相瞞?直說無妨。兒風裏來雨里去,沒甚麼經不住的。”
蕭奈聞言,抿了抿唇,隨即故作輕鬆地一笑,卻是將那老頭之語一字不落,和盤托出,細細說與流珠聽。
蕭奈替流珠理了下耳鬢碎發,隨即聳了聳肩,低下頭來,邊坐在小木凳子上擇菜,邊笑道:“我倒想似董永一般,盜走仙女羽衣,強留她作娘子,只是這等事兒,我實在是做不出來。若是做了,以後只怕是都不敢多看你一眼。二娘,你若是想回去,只管回去便是。至於阿勝,我必好生待她,你不必擔心,有如意盯着我呢。我啊,定會將阿勝養的白白胖胖,啊不,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以後看着她和如意,都尋得如意郎君。你啊,放心交給我便是。”
頓了頓,他又悶聲道:“欠你一份聘禮,便哄你做了我的妻,以後定然加倍還給阿勝和如意。你回了故鄉后,願意嫁與誰便嫁與誰,反正我也不知道了。”
走了,永遠地走,她便可以回到那個車水馬龍的現代社會裏去,做一個或許不大起眼,卻也活得充實的小白領。即便過着朝九晚五,忙忙碌碌的生活,即便要在早晨七八點的地鐵里擠得腳不沾地,她也是自由的,從靈魂到身體,從頭到腳,她都是徹徹底底的自由。
留了,永遠地留,便要面對無數未知。或許傅從嘉會又想起她來,似當年的傅辛一般,將她頗為滿意的尋常生活全部打亂,或許徐子期心有不甘,對她滿腹恨意,待他攻下汴京之後,她也得不了好日子過……或許,或許,眼前有太多的或許,讓她一眼望不到未來。
猶豫許久之後,流珠終於暗暗做了決斷。
【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