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041與阿雪共處一室(二更)
“夏侯的這個兒子,果然和草包一樣。”柳溪望着夏玉漸漸遠去的背影,突然感嘆了一句:“尤主管還指望着夏侯幫我,只怕夏侯,也遲早栽在這個草包兒子身上。”
伊人看了他一眼,柳溪的臉上有種嘲弄的笑。
卻不知是在嘲弄夏玉,還是在嘲弄自己荒謬的身份和任務囡。
夏玉已經走到了地牢門口,外面巡邏的守衛聚攏來,夏玉要求進去看賀蘭雪,眾人自然不準,夏玉又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雙方越爭越凶。礙於夏玉的身份,那些侍衛雖然無奈兼憤怒,卻不能將他怎樣,只能一層一層地通報上去,地牢門口一陣喧嘩。
柳溪便在最混亂的時候走了進去,他從旁邊輕巧地繞到門口,前面剛好有人轉過身來,看見他,柳溪朝那人微微一笑,嘴唇微張,吐出一口細針來,那人中針,哼也不哼地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圍着夏玉,那個倒下的人無關緊要,也沒有引起眾人注意。
柳溪緊了緊伊人的手腕,閃進了地牢。
剛一進去,便有股濃濃的水氣撲面而來。
人像置身冰窖一樣,寒冷刺骨。
“地牢下面一定有水牢。”柳溪淡淡道:“如果冷艷真的捨得將賀蘭雪關押在地牢裏,一定會將他關在最寒冷的水牢裏。鯴”
說著,他轉過身,看着伊人,笑道:“讓你與賀蘭雪作會伴吧,即便他們要搜查地牢,也絕對不會搜到賀蘭雪那裏。”
最厲害的囚禁,並不是將人關押這麼簡單,而是孤立他,讓他在寒冷的、陰暗的黑牢裏,不能說話,不能思考,不知道今夕何夕——徹底地孤立與寂寞。
柳溪知道一些冷艷與賀蘭雪的往事,由此,自然相信冷艷會用最決絕的方式對待賀蘭雪。
伊人還是無法說話,只是地牢裏寒氣入骨,她打了一個寒戰,抖抖索索地跟在柳溪身後。
柳溪似乎對地牢的格局很熟,他輕巧地躲開了裏面零星的獄卒,朝甬道深處越走越深,也越來越冷。
伊人凍得嘴唇發白,兩隻腿只如機械般移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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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走了多久,柳溪終於停了下來,停在一扇沉凝的鐵門外。
鐵門上生滿了紅銹,應該是這裏水氣太重的原因吧——一層層銹凝上、又剝落,斑駁而蕭索。
柳溪又從嘴中吐出一口針來,端起掛鐵門上的大鎖,開始專心專意地開起鎖來。
伊人沒事做,只能抱着雙臂,往左右張望着。
這一望不要緊,恰恰看到了來路上出現了一個熟悉至極的身影,伊人心中歡喜,張口欲呼,奈何啞穴被點,口中只發出了一陣凌亂的咿咿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輕微的‘咔嚓’聲——柳溪已經將鎖打開了。
當然,他也注意到伊人的異常,剛把鐵門推開,便轉向了來人。
久未打開的鐵門,在開啟時帶動了地上的泥石,簌簌地掉了下去,許久許久,才聽到下面的回聲。
鐵門進去,便是深不見底的水牢了。
伊人瑟縮了一下,往那黑洞洞的地方望了一眼。
而來人,也在一瞬間抵達他們面前。
“柳如儀!”隨着一聲爆喝,那人的老拳已經揮到。
正是武爺。
伊人在旁邊手舞足蹈,拚命想引起武爺的注意:只是她經過偽裝,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廝的樣子,而且又說不出話來,那動作亦像在驚恐地躲避着,自然不能引起武爺的注意。
柳溪微微一閃,躲過了武爺的第一輪攻擊,待站穩,他斂眸沉聲道:“我不是柳如儀。”
“別以為你戴上人皮面具,我就認不出你了!”武爺吹眉毛瞪眼,一撈手,朝柳溪的臉上撕去。
柳溪本欲再躲,奈何功力與武爺相差太多,只聽到一聲‘嘶啦’,武爺從他臉上扯下一塊人皮來。
柳溪的髮帶也在這個過程中散了,黑髮如瀑,順着削瘦俊美蒼白的容顏灑下,雖然是柳色的原樣,又覺得與原來的柳色已然不同。
從前纖細陰冷的柳色,不知何時,染上一股濃濃的邪氣,邪氣與戾氣。
那雙灰濛的眼睛,再也不若當初看着那般無辜而空洞,而是詭異得讓人不敢直視。
“柳如儀!”武爺指着他又是一聲喊叫:“你不是柳如儀,又是誰!我怎麼也不會忘記你的長相的!長得漂漂亮亮,乾的事情,卻禽獸不如!”
柳色屏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沉聲問:“我怎麼做了禽獸不如的事情?”
對於父親柳如儀,柳色的認知也是很少的。
他只知道,當年賀蘭無雙將母親賜婚給父親的時候,母親是不愛父親的。
可
是,依然生了他。
再後來,父母因為謀反之名,全家滅門,只餘存了他,被尤主管拚死帶出。
所以,他自小得到的教育便是:報仇。
找賀蘭家報仇。
為他從未謀過面,也絲毫談不上溫情的一雙父母報仇。
而事實上呢,他不停地聽着關於自己父母的傳說,真相是撲朔迷離的,尤主管的一再強調,也無法釋懷他的困惑。
柳色需要知道真相,至少知道,自己到底在扮演怎樣一個小丑的模樣。
所以,當意識到武爺真的徹底將自己錯認為父親之時,柳色決定將錯就錯。
他問:“我怎麼做了禽獸不如的事情?”
“我問你,你在這地牢裏幹什麼!”武爺指着柳色的鼻子,怒不可遏道:“夫人本不喜歡你,你為什麼要將她囚-禁起來,百般蹂-躪!整整兩年,你關押了夫人整整兩年,你讓夫人懷孕,你讓夫人為你生兒子,你以為這樣就能得到夫人?我告訴你,你做夢!你這樣做,只能讓夫人越來越恨你!”頓了頓,武爺又有點不清楚地說:“剛才那丫頭一說夫人不見我,我就知道你把她帶到地牢裏了,說,夫人現在在哪裏!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會讓你欺負夫人,我不會讓你蹂-躪她!柳如儀,你這禽獸,禽獸啊禽獸,枉費夫人曾那麼相信你!”
柳色聽得臉色慘白,他怔怔地反問道:“那小孩,夫人的兒子,是這樣出生的嗎?夫人…夫人可有抱過他,疼過他?”
武爺朝地上重重地唾了一口,瞪眼道:“那個孽子!夫人恨都來不及,還抱他疼他,那是做夢!”
柳色往後踉蹌地退了一步,怔忪了半晌,繼而冷冷地笑起來。
武爺卻懶得管他,只是左右張望着,口中‘夫人’‘夫人’的亂叫。
……
……
……
……
伊人深深地看了柳色一眼,然後走到武爺面前,揮舞着雙臂,咿咿地叫着,示意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
武爺卻瞪了她一眼,鬱悶道:“好煩人的小廝”。
說完,武爺長臂一伸,將本來就沒了力氣的伊人順手一推,地面潮濕打滑,伊人往後一跌,手虛虛地往前伸,本想抓住鐵門,可惜伊人四肢太短,雙手只抓到虛空。
緊接着,她身體一陷。
伊人就這樣被武爺信手一推,從那門裏摔了下去。
黑暗的半空中,伊人手腳亂踢,卻怎麼也抓不到着力點,身體直掉下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此生休矣的時候,整個人突然跌到了一個很寬厚的懷裏,她的腳一顫,鞋子掉了下去,身下傳出‘噗通’的水聲。
“你又是為什麼被丟下來的?難道你也得罪女王陛下了?”黑暗裏,那個抱住她的人淺淺地笑問:“終於有人作伴了,喂,你還活着吧?”
伊人也在第一時間,聽出了那人是賀蘭雪的聲音。
她心中欣喜,想說出話來,可是啞穴被點,沒有七八個時辰根本解不開,伊人只能咿咿地叫了一通,手舞足蹈,很是焦急。
賀蘭雪還是緊緊地抱着她,想着:這個人怎麼如此不安分。
臉則往伊人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湊着細看,淡淡的微光下,那模糊的輪廓似乎有點熟悉,但是五官卻是陌生的,而且,此人做小廝打扮,似乎是男人。
“你是啞巴?”見他還在咿咿呀呀叫了不停,賀蘭雪有點同情地問了一句。
伊人聞言,頓時泄下氣,也不動,也不說話了,只用兩隻大眼睛牢牢地看着他。
賀蘭雪微微一笑,安慰道:“啞巴也沒什麼,只要能聽我講話就行,我都快要憋死了。”說著,賀蘭雪游着水,將伊人抱至牆壁的方向,周圍有一圈高出水面的台階,他將她放在上面,自己也爬了上來,彎腰將衣擺的水跡拎干。
不能盡乾的衣服發出滴滴答答的水聲,賀蘭雪已經坐在了台階上,在黑暗中,與蹲在台階上雙臂抱膝的伊人比鄰。
“你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廝而已,怎麼會被扔到這裏呢?”賀蘭雪悠悠然地問道。
伊人轉過身,手伸出去做了一個推的動作,示意自己是被強行推下來的。
賀蘭雪看着他的動作新鮮好玩,也學着她做了一下,然後哈哈一笑:“你是說,你是不小心被別人推下來的?”
伊人點頭。
“可上面有鎖,怎麼那麼容易掉下來?”賀蘭雪又問。
伊人的手指撮了起來,又做了一個開鎖的動作。
“有人把鎖打開了?”
伊人又是一陣狂點頭。
賀蘭雪卻沒有再問,只是拍拍伊人的肩膀,不正經地問:“小兄弟,你是不是也得罪了人家小姑娘,所以她才將你踢到這裏來的?”
伊人很認真地歪頭想了想,然後慎重搖頭:她可沒得罪柳色。
可
是伊人臉上的認真,已經讓賀蘭雪大笑起來。
“好了,我們不說以前的事情了,反正接下來的時候我們要相依為命,得找點好玩的遊戲才行。”賀蘭雪一面說,一面望天思考着:“你又不會說話,總不能一直聽我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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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在黑牢裏關了七天的賀蘭雪徹底憋壞了。
他可以不怕嚴刑拷打,不怕風言風語、不怕世人詆毀、甚至不怕至親的背叛,可是,卻怕極了這安靜,整整七天,在這個黑糊糊的地牢裏,低頭,只能看到黑得不見底的水面,耳邊唯一的聲響,是流水的滴滴聲。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怎樣,他就像被徹底遺忘在世界盡頭,冷酷邊境一般。
所以,對於這個憑空掉下的小廝,賀蘭雪很珍惜,他已經琢磨着怎麼和他玩了。
反正,他只有不足半月的生命。
賀蘭雪對生命,有一種賭徒的情節,如果免不了一場賭局,他也能豁達看待。
所以,伊人現在眼中的賀蘭雪,沒有絲毫着急的樣子:與世隔絕的幾日,讓賀蘭雪的嘴唇周圍長了一圈青匝匝的鬍鬚,讓他從前過於美艷的容顏,多了一份挺可貴的陽剛之氣,卻不覺滄桑——只因為他的眼神透出一股狡黠的孩子氣,也不知在打着什麼壞主意。
伊人眨眨眼,突然有種挺不祥的預感。
果然,賀蘭雪的嘴角翹了翹,若無其事道:“你會不會泅水?這樣吧,我們比賽:這水底有很多骷髏頭,我們一起下去,在一百聲之內,誰摸到的骷髏頭多一些,誰就能使喚對方為自己敲背捶腿,好不好?”
聽說水底全是骷髏頭,伊人的臉都嚇綠了,哪裏還敢下水。
何況……
這個遊戲貌似很無聊……
“你沒興趣?”賀蘭雪湊近看了她一眼,然後咧嘴笑道:“那你就算自動棄權了,所以,你輸了,趕緊給本王敲敲背、捶捶腿!”
他說得那麼歡欣鼓舞,伊人卻只是微微一哂,看孩子一樣看着他。
“不準抵賴!”見伊人沒有動的打算,賀蘭雪三令五申了一番,然後靠到伊人身邊,將腿伸了過去,架在伊人的膝蓋上。
伊人無法,只能捏起拳頭,在他腿上胡亂地敲了起來。
賀蘭雪則偏頭看她的表情,看了一會,他冷不丁地說:“你的眼睛,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伊人詫異回頭,盈盈地望着他。
賀蘭雪的身體往前傾了傾,手指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撫上了伊人的眉眼。
剛才還作張作智的臉,突然沉靜下來,賀蘭雪細細地看着,細細地,從她的眉角,划至她的眼瞼。
“原來世上還有第二個人擁有這樣的眼睛,就像從雪山深處走來,從來沒有受到污染一樣。”賀蘭雪說著,終於鬆開手,神情重新變得咋咋呼呼,他連聲催促道:“喂,喂,喂,不要停,繼續捶!”
伊人怔怔地回頭,又是一陣亂敲,賀蘭雪則用手臂枕着頭,倚靠着牆壁,閉着眼很享受的樣子。
伊人初時亂捶,慢慢地,頻率慢了下來,她偏過頭看了看賀蘭雪:賀蘭雪似乎已經舒服得睡著了,眼睛輕輕地合起,面目安詳,挺直的鼻子投出一個可愛的陰影,映在臉頰上,陰影輕晃,水晶般瀲灧脆弱。
伊人停下動作,她的屁股朝賀蘭雪的方向蹭了蹭,蹭到了他的身邊。
然後,她伸出手指,用指尖去捕捉他臉上的陰影。
可就在她靠近的時候,賀蘭雪豁然睜開眼睛。
伊人與他離得很近,她的鼻尖幾乎已經挨到了他的鼻尖,他們四眼相對,無一例外地,從對方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賀蘭雪很專註地看着她。
伊人也傻傻獃獃地,猶疑着自己是該馬上彈開,還是心平氣和地慢慢移開。
……
……
……
……
正在她決定採取第二個方略時,賀蘭雪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臉,輕聲問:“伊人,你是真的喜歡炎寒嗎?”
伊人愣了愣,口張開,徒勞地‘啊’了聲。
“我知道你的穴道被點了,可我現在不想給你解開。”賀蘭雪繼續道:“這世上怎麼會有第二個擁有這樣眼神的人呢?我知道你就是伊人,無論你為什麼會來這裏,無論是誰為你偽裝的,今天,就安安靜靜地在這裏陪着我,可以嗎?——不要再說兩不相干的話了。”
那日伊人的絕情,讓賀蘭雪心有餘悸。
他從未想過,她會如此果決地離開他。
他不想再從她口中聽到同樣的話,在這不知道年月的黑暗裏,他與她
,將誰也無法離開誰,那就姑且,誰也不願意離開誰吧。
伊人獃獃地看着賀蘭雪,看着他眸地的沉痛與隱隱的畏怯,那樣一個自信飛揚的人,不知為何,竟做出了如此掩耳盜鈴的事。
他們相對許久,伊人緩緩地垂下眼眸,正待退開,賀蘭雪的手臂卻突然滑下,抱住她的肩膀,將她拉到自己身上。
伊人跌倒在他的胸膛上。
她的耳朵貼着他的心臟。
噗通,噗通,很韻律的聲音,彷彿每一下,都與她的心跳契合,有點催眠的意味。
賀蘭雪身上幽蘭花的味道。
他的呼吸聲。
水聲。
伊人沒有再動,她的手老老實實地擱放在賀蘭雪的胸口處,人伏在他身上,有一種安寧,瞬間充斥着四肢百骸。
“伊人,我可能躲不開這個劫了。”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賀蘭雪如是說。
“如果炎寒真的對你好,我會感激他。睡吧。”
這是她意識中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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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的時候,耳邊依舊是滴滴的水聲,伊人打了一個哆嗦,正準備起身,一件外袍從身上滑了下來,一直滑下台階,浸到了水裏,
漫漫展開,又漫漫地沉了下去。。
伊人回頭,認出了它是賀蘭雪身上的衣服。
她站起來,張嘴欲喊,喉嚨里發出一陣咕隆聲,穴道似已解除了,可是,聲音終究沒有發出來。一個人從後面捂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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