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回
那兩人,傻乎乎的互相看着,看的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忘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新仔哀求:“七爺……小的實在背不動了。”
“哧……”顧昭笑了,一隻腿蹦下來,蹦進屋子裏,擺手對新仔說:“去屋裏把我的銀花凈瓶拿來,剪子也要的。”
新仔點點頭去了,沒一會捧了一個鑲嵌了銀花的素色瓶子進來並一把剪刀捧給顧昭,顧昭憐惜他,叫他自去睡,自己今晚要住在阿潤這裏。
細仔看下阿潤,看他不反對,便點點頭去了。
阿潤的屋子,顧昭還是第一次進來,他四下打量了一下,有些失望,阿潤的屋子好簡單,只有靠着牆的一張矮床,床上的布被是攤開着的。靠着床並了兩個特別大的四件櫃,柜子沒有任何裝飾,只是烏突突的頂着屋頂,看上去倒是可以裝不少東西。
屋子的正中有一個竹屏風,將睡覺那邊跟這邊隔開,平時看不到這邊,只能看到兩個大櫃頭,今晚這屏風是合著的,於是顧昭飽了私隱福。
這邊屋子,只有鋪地的氈子席跟案幾,那邊靠牆,竟是成千卷抄好的經卷,已經堆成了小山樣子,隔着小山,那邊卻又堆積着數倍的空白竹簡等着人填滿。
“看什麼呢?”阿潤不明白。
“在看阿潤的秘密。”顧昭坐好,感覺腳鬆快了一些。
阿潤連忙點起炭火,拿着扇子扇了一會子,終於屋子裏慢慢的溫暖起來。
“我能有什麼秘密,便都在這裏了。”阿潤低頭說著,努力掩飾着已然漲紅的面頰。又好不容易的,才將四下亂飛的心逮住了,放回原位。
“那邊的柜子那麼高大,想必是藏了美人在裏面。”顧昭心亂,便開始亂說話。
阿潤依舊笑,笑完卻去床下取了自己一直捨不得點的碳,放了十數根進了炭盆,放完,拿着扇子,小心翼翼的往風眼扇,生怕熏了顧昭。
點好火,阿潤端坐在顧昭身邊看他插花,他行的是最尊重的禮儀,跪坐,雙手放在大腿上,背線筆直,下巴含胸,因為插花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他也要用最高的禮儀報答顧昭對他這片心。
正當他以為他要看到一場精妙絕倫的插花表演,可惜……嗯……阿昭不懂插花吧?基本就是拿着剪子剪了花枝,死命塞進素瓶里。
“嘿!”阿潤終於忍不住了,笑的聲音都古怪。
“笑屁!我又不懂,也沒人教我,自……阿父死了,我就被送到鄉下了……嗯……你隨便看看,有個意思,樂呵樂呵得了!”
阿潤不懂顧昭在說什麼,後面那段甚是古怪,他一伸手,接了顧昭的活計。
“還是……我來吧!”
“哎,等的就是你這句。”顧昭懶洋洋的坐着,他的腿往火盆那邊探,身體向後傾,雙手撐着一身的重量,臉上帶着足足的笑意,側臉看美人插花兒。
阿潤停下剪子看看他,並未計較他的不像樣,甚至他扯過自己棉袍角將阿潤的腳蓋住。
這一蓋,阿潤便跟顧昭連成了一體,前輩子這輩子,好吧,又是這句話,真的,兩輩子阿潤都沒這樣跟人享用一樣的溫度,他的腳只要輕輕一動就能碰到阿潤的大腿,阿潤身上好暖和,顫抖的暖和。
不知怎地,顧昭的腳一不小心的就碰到了阿潤的大腿,接着顧昭顫抖了,揚起脖子數房梁,阿潤也抖了,舉着剪子呆坐着數花瓣兒。
時間悄悄過去,炭盆里的紅色越來越多,竹炭的香氣越來越濃烈。
不知道誰先找到了自己,總之,阿潤又開始插花了。
阿潤插花的動作很美,就如一汪清水在自然流動,恬靜而自在。顧昭並不會選花枝,只是選了一支全開的特別旺盛的梅花枝子,這個對插花來說,卻不是最好的選擇。可偏偏,阿潤卻能找到最好的角度,竟將花枝修出強烈的洒脫意味,這對梅花來說,此種修飾法卻是少見的。梅花,是含蓄雅緻的,雖有傲氣,但是,卻是遺世孤高,可偏偏阿潤卻給它修出了強烈的動感。
“你在看什麼?”阿潤忽然停了剪子,扭臉看顧昭。
顧昭盯着那一蓬梅花嘆息:“阿潤真厲害,竟然能插出一團火。”
阿潤呆了一下,一伸手將所有的花枝都取了出來,又插。
“怎麼了?”顧昭不明白,原本很好看的,那麼熱烈,那麼昂揚,就如火焰一般的想要燎燒一切,怎麼就不滿意了?
阿潤搖頭:“不對的,不對的。”
到底那裏不對,他也不說,只是小心的又繼續插,插完小心的問:“這次呢?”
顧昭很認真的看着花枝:“像鳥兒,就要飛起來了那股氣勢。”
這樣,又不對了,阿潤只好再次重新來過。
“這次呢?”
“哎,挺好,就這麼吧。”
“要細細看了,好好告訴我才是。”阿潤認真的看着顧昭。
顧昭歪歪嘴,看着那一叢新插好的梅花嘆息道:“像一個人,站在高高的雲彩上,驕傲的俯視,便是風霜雪雨過去,他都無所畏懼,像……藏起來的那個阿潤。”
阿潤眼睛又明又亮的看着顧昭,看的幾乎要淹死他,心裏又是難過,又是痛惜,他看看梅花,有些不忍,但是還是,拿着剪子,細細的剪去銳利,尖角,一遍一遍的凌遲自己,毫不客氣的用剪子修去一切他不@該有的品質,顧昭看着實在心疼,但是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的陪着,一直陪到,阿潤總算修出一叢想遠居世外的梅,想隱藏在山澗里的一股子隱士的味道方罷了。
顧昭心疼,便哄他,順嘴說:“阿潤手這麼巧,給我做老婆吧。”
阿潤嗤笑答:“……阿潤是要做和尚的。”
顧昭擺手:“那有什麼,春天夏天,你便來山上敲鐘,等到秋天冬天就去給我做老婆,我們也不做什麼,你每天就給我插花就好。”
阿潤扭臉看了他,看了一會點點頭很認真的回答:“好!”
顧昭沒想到,臉色頓時漲紅起來,腦袋左右搖擺,擺了一會吸吸鼻子:“你偷喝酒了?”
阿潤並不覺得羞愧:“嗯,喝了一些。”
“還有嗎?”
於是,顧昭又提着酒壺,喝着小酒,燈下看美人插花。怎麼看,怎麼雅緻,雅緻的他都有了詩意,可惜念書不多,實在不會吟,卻實在想吟,人家都這麼雅了,他好歹作些什麼才撐頭。於是便趴在桌子上,帶着一絲被美人熏出的醉意說:“阿潤,我想吟詩。”
阿潤一剪子下去一個花頭。
“真的,我倒是會一些,我想想啊……”顧昭抱着腦袋,深恨上輩子讀書太少,媽的還長在南方,媽的……滿腦袋的詩,真的,可多了,課本里,電視裏,電影裏也常叨咕的,就是記不得了,到底是什麼來的呢?他愁眉苦臉的生憋,阿潤也不理他,只是很珍惜的將剪下去的花瓣兒小心的收在一方布帕里。
“咳……有了……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這句如何?”終於想出一句,顧昭洋洋得意。
阿潤有些驚訝,停了剪子看他:“還成,下一句呢?”
顧昭又愁眉苦臉了:“忘記了啊……我想想,真是記不得了,仿若是年輕的小媳婦剪了梅花,回到家裏插在柜子上了,嗯……就是這個意思……”
一不小心……又是一錯剪,阿潤很哀怨的看了一眼顧昭,覺得他是故意的。
顧昭很無辜的攤手,真的是記不得了嗎,誰在現代沒事兒去看詩文啊!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才看呢。就是……他曾活過很多歲數,可是,那也是……每天賺錢買保險,交按揭,家長里短,社會壓力大得很,那裏有空看詩文。
他說的這詩句,詩名叫早梅,原句是: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少婦爭攀折,將歸插鏡台。猶言看不足,更欲剪刀拆。是唐代,孟浩然的詩句。
他能想起來,不過是這詩句里,有梅花,有剪刀而已。
阿潤嘆息,略有所思,便輕輕念到:“紅梅細剪裁,崖頂曾怒開。不惜金縷衣,涼人多寂哀。休怨不得歸,纖塵衣輕練。凌雪院前過,胭色叩門來。”
顧昭一呆,半響之後嘆息:“阿潤吟的真好。”
阿潤失笑:“並不好,學過幾日,可惜……後來便不能上學了。不過是知道規律亂念的,要是那隻鳥知道,一定會大加批判,吟上十首八首絕倫的譏諷咱們。”
那隻鳥,是指薛鶴,薛鶴不喜歡阿潤,阿潤也不喜歡他。薛鶴叫阿潤,那個假和尚。阿潤管薛鶴叫,那隻鳥。
顧昭笑:“咱不管他,他是以後靠十首八首度日騙官做的,咱聽得好就成,只是阿潤的詩句太哀怨,就像嫁不出去的小媳婦那般,這個也不好,咱不提這事兒,說些高興的。”
阿潤停了手,左右擺弄瓶子的角度,一邊擺弄,一邊問:“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高興?”
顧昭沉吟:“恩……我會說傳奇,野話兒。”
“那你說來。”
“好……阿潤知道世界有多大嗎?”
“嗯,這個卻是不知道的。”
“我卻是知道的。”
“呵呵,那你說說世界有多大。”
“可大了,在南邊,過了大海的方向,住了各種顏色的人,有黑色的人,紅色的人還有白色的人。”
“休騙我,怎麼會有黑色的人?”
“哎,只說是野話兒,我這般說,你要當成真的聽。”
“呵呵,好吧,那你繼續說來。”
“那黑色的人,住在很熱的地方,那熱的地方,一年四季只有苦夏,於是他們便不喜着衣,那男男女女一年到頭都是袒胸露腹。”
“……!……!……竟有如此不知羞恥的地方?”
“大家都這樣,怎麼會有羞恥呢?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羞恥是別人告訴你的詞兒,別人不知羞,你自己羞個頭呀!”
“那倒是,若都是這樣,羞恥也就沒了。”
“那些黑色的人,倒也不是全露的,就像黑男子,待到成年,就將一個木管子插在話兒上。”
顧昭指指自己的□,比比長度,可憐的阿潤面目一頓扭曲,又聽得新鮮,就不敢插話,只能強忍。
“那黑色的女娘,待長大就集體渾身抹了彩色的泥巴當胭脂,打扮嬌俏的去挑選男人,看那個男子站了一排,誰的管子又粗又長,就去找了回家做女婿,哇……夜裏管子一摘,就可憐了,常有第二天夫妻打架,嫌棄對方行欺詐手段騙人之事,只可惜,夜都過了,貨是無法退了,只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阿潤終於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哈大笑起來,他捂着肚子,腦袋連幻出一個情形,一群純黑色的人,排成兩排看管子的樣子……
笑得一會,他的笑聲又嘎然而止,面露酸楚,皆不過是因為一句話:“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