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回
這段時間,顧府諸事不順,盧氏覺得一定衝撞了什麼,就請了先生家裏來看一下,先生來了后說,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這宅子本就修建在蟒帶上,原是上等的吉宅,不巧的是明年趕巧了是蛇年,蟒蛇遇蛇年,雙蛇相纏過猶不及。
盧氏又問可有什麼辦法避一下,那先生便說,倒也好辦,家裏有貴主子屬雞的,每日早上寅時三刻整點,要到家中四個方向將麵塑的三牲奉於宅神祭拜,每個方向拜三次,每次三九二十七拜,要一直拜五九四十五天,待祭拜完畢,家宅大吉,合家順暢。
盧氏盤算了一下,說來也巧,嬌紅姨娘可不就是屬雞的,這可是大好事,於是,盧氏叫人備了蔥白織金女裙紗一匹,綠裝花鳳緞兩匹並一副上好的頭面給嬌紅姨娘送了去,委託她從今日起,為了全家每天去祭拜宅神。
顧昭聽了這個消息心裏頓時悟了,自己那個麵糰一般的大嫂那裏是個好招惹的?你挑撥老爺打我兒子,我就叫你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繞着院子磕頭,整了你,你還說不出來,這才是宅斗的高手呢,哎呀,小生佩服死了。
在生病當中終於撿到一些樂子,顧昭心情好了一些,但是看到自己腫的就像發麵饅頭一般的腳丫子,他又愁了,正愁得慌,整完小妾的盧氏,笑眯眯的帶着大媳婦兒蘇氏來探望。
“哎呦呦,見過凍瘡,也沒見過這麼唬人的,這可怎麼好?”盧氏看着實在心疼,真真的,她對這個小叔子心裏是又愛又疼的。
“嫂子,別說了,我要難過死了,走也不能走,葯都不知道喝了多少。”顧昭自己也鬱悶。
“那年你哥在外面也生過這個,他身子骨比你火氣大,沒幾日自己便好了,阿弟這個……卻沒想會這樣。雖說凍瘡天氣一好,這傷勢自然就好,就只怕一件事。”盧氏大喘氣。
“哎,嫂子,您就說吧,我聽着嚇人。”顧昭瞅着盧氏發愁,能痛快點嗎?
“明年這個時候,還得腫,凍瘡是個頑固的,很不好斷根子的。”盧氏捂着帕子樂,覺得小叔子真可憐,瞧這小可憐樣兒,瞧着怪招人疼的。
“啊!不會吧……”某人是南方人,上輩子跟凍瘡無緣。
盧氏捂着嘴巴咯咯笑:“好了,也不逗你了,嫂子前幾日就找人出去打聽,找方子,今兒早上陶若家的回來說,咱上京郊外碧落山法元寺的惠易大師,最是個慈悲的,早年這上京有雪災那會子,惠易大師幫人看過凍瘡,他們說惠易大師看過的來年都不會再得,最是靈驗不過的。”
顧昭一聽特別高興,連忙說:“那,嫂子可派人去請了?”
一邊的蘇氏笑了:“小叔叔這話說的有趣,那惠易大師可不比別的和尚,那是先帝爺在廟裏的替身,您呀,還是收拾收拾去廟裏吃幾天齋飯吧!”
如此這般的,家裏急急的給收拾了行李,打包了滿滿兩車物件送了顧昭出門,因是去廟裏,也不好帶成堆的小廝下奴跟着,顧七爺給愚耕先生放了帶薪假,雖然人家很想跟,但是顧昭只是不願意,廟裏那是清修的地兒,帶那麼人去晃和尚眼不仁義。便只帶了細仔,新仔二人身邊侍奉。
顧七爺坐在車裏還嘀咕呢,這嫂子這是打擊報復吧?誰說我是小心眼兒了啊,我就說了她兒子一句打死完事兒,她就把我送到廟裏來吃齋飯了,嗯,女人啊,俱都是小心眼兒,以後萬萬招惹不得。
盧氏送了小叔子出門,臉上那副笑眯眯的樣子頓時收了,她冷冷的回頭對蘇氏說:“去吧,把家裏的大門都關了,今日起,家裏需要好好整頓一下,往日那些雞鳴狗盜之徒誰引來的誰自己帶走,是誰給小四下的套子的,叫他自己出來回我。我不問,這府里上下是不是真當我死了?那野種也敢說是我小四的孩子?小四什麼女人沒見過,那種胎質也能入眼?”
蘇氏臉色白了白,連忙叉手應喏。
不說盧氏在家大刀闊斧的改革,只說顧昭這一路被人抬着一路艱難的來到碧落山。
碧落山法元寺在上京東十五里的山坳里,從那裏西面走九里,便是皇家獵場。
這年份是個窮年,南來北往的窮人多了,都扎在廟宇附近搭棚戶,棚子越來越越多就成了城外城,來來往往的都是葛衣麻布的窮苦人,把好好的獵場襯的十分窮氣,因此那獵場這幾年卻也沒貴人去消散,眼見得便荒了。
顧昭到的那天,山下的香客居士,還有平日子裏受廟裏接濟的莊戶剛剛將山下跟山上的道路清掃完畢,知客僧清源還說呢,顧昭小施主跟佛有緣,來的格外巧,這路一通他便來了。顧昭覺得,這叫清源的和尚嘴巴很巧,跟誰都能找出點祥瑞來。
想是這麼想的,香油錢倒是真的足足的捐了一大筆,整一百五十貫,一起跟車來的陶若還替家裏的老爺老太太捐了二百貫。
顧昭他們帶的車子並上不得寺院,只因為這法元寺的復疊石橫階梯有整三百三層,也許這是佛主對信徒的第一重考驗吧!好在顧昭是傷員,他是被軟兜抬上去的。
才一上去顧昭就能聞到濃濃的香火味伴着菜粥的味兒,這寺廟外牆支着常年不熄的大鍋一直在施着善人捐的糧食,在加上廟裏不時傳出的唱經的聲音,組合起來便透着一股子濃濃的慈悲味兒。
捐了香油錢之後,顧昭裹着裘衣厚毯坐在軟兜里等着,有些不好意思,這來來回回的香客看着他的眼神許是覺得他是個什麼紈絝子弟,大冷天瘋子一般的來廟裏抖排場的吧?
又過了一會,知客僧清源有些不好意思的過來說,今年廟裏的客房住了很多書生,只餘下後山一處客房可住,小是小了些,可還算清靜。顧昭也顧不得那麼多,忙叫人趕緊點,把自己整到後山去,在山前坐着實在彆扭瘋了。
他說完,清源和尚倒是笑了,轉身便在前面引路,
說起來,這邊風景正經的不錯,遠處碧落封頂白雲繚繞,雲外有三四小廟只露琉璃瓦尖,法元寺這地方地勢好,仰見峻峰盤結,側看霞光擁柏松,端是一派隱居的好風景。
他們轉過大殿,沿着邊緣的小路彎彎曲曲的又走了一會,香客是越來越少,這便入了正經修行人住宿的地方。
過了幾處廟舍后他們轉眼來到一排小院,顧昭一看心裏便十分滿意。這小院青瓦白牆,安靜雅緻,院外有十數位僧眾正在打掃着本就乾淨的院落,見有遠客他們都微微合掌施禮,搞得坐在軟兜里的顧昭又是一頓羞愧,進得院子,還未及仔細端詳,顧昭便聽到一聲清脆的閉窗的聲音,隨即卻又聞到一股子特別舒服的檀香的味道,似有若無的。
清源帶着他們去了院中間的屋子,這屋子裏只有簡單的擺設,倒是有新搬來的四個火盆,已經燒了一會,將屋內熏得十分溫暖。顧昭看下四周,雖簡陋,可卻十分乾淨,便滿意的點點頭,清源和尚這才合掌告辭。
這天晚上下了晚課,顧昭才見到惠易大師,原本他倒是有一些前輩子不錯的禪語想賣弄一下,奈何,惠易大師修的是閉口禪,弄得顧昭滿失落的。不過他家奶哥也是個說不得,顧昭言行舉止間倒是很照顧老和尚的習慣,引得大師看他的眼神十分慈祥。
老和尚的葯很不錯,顧昭能聞出兩三樣,有麝香,有乳香,還有陳皮,嗯……還有燒頭髮的味道,也不知道到底是那種秘方,又是塗抹,又是裹腳的,反正這藥劑一抹,腳上竟然不痒痒了。
上好了葯,老和尚打手勢說三日後再來,顧昭合掌道謝,遣了新仔提了燈籠送大師回去,待看的那老和尚走遠了,顧昭自己在那裏嘮叨:“細仔,這和尚肯定是皇家的秘密知道多了,就不敢說話了。”
“七爺說什麼?小的怎麼聽不懂呢?”細仔笑眯眯的在那邊爐子裏找紅碳用火鉗夾了,放在一個天女散花六方小手爐里捧給顧昭,顧昭接了手爐放在懷裏嘆息:“哎,也不知道那府里亂成什麼樣子。”
細仔依舊不懂,只是笑的十分憨傻,顧昭拍拍他的腦袋問他:“想家嗎?”
細仔點點頭:“想吃椰果,還想爬樹,想瘋了,不過回去會想七爺,也會想瘋了。”
“好孩子。”顧昭拍拍他的腦袋。
顧昭在寺廟這一住,便住了十天,每天裏山下的府里都會派人來詳細問詢,今兒吃了什麼飯,進的香不香,可缺什麼東西,屋子裏碳足不足?顧岩也來看了一次,被顧昭毫不客氣的趕下山,都老胳膊老腿的,摔他一下,全家人都得瘋掉。攆回去時還吩咐了,再不許這老傢伙上來,不然他就跟着下山,腳爛掉就爛掉,反正他也不想要了,那麼難看。
別看顧岩年紀大了,有時候那老傢伙在顧昭面前卻像個孩子,都是顧昭在哄他。說起來前世也這樣,總是替別人着想,來到此處無根無基,事事由他做主,半點也不敢把自己當成孩子。
如今被哥哥接了來,倒是真的住出了家的味道,只為老哥哥處處想着他,有什麼事兒都愛跟他嘮叨,商議,嗯,這才有了點子根兒的樣子,隨着穩妥了,性子也慢慢的養成了,不知怎麼便任性起來,其實,人是不能慣着的。
山上的日子寂寞無奈,寫毛筆字成了顧昭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對了,還有左邊鄰居的誦經聲,雖不知道那裏住了誰,可那人每天早上會早早的起了去前面做早課,早課完了會在屋子裏誦經,他誦經的聲音,輕輕潤潤,不高不低,娓娓道來,十分的好聽,顧昭有時候能聽得迷了進去,伴着聲音還能睡回頭覺。
顧昭住的這院子裏,連他一共有三個住客,一位住客是在上京等待考試的儒生,另外一位便是誦經人,顧岩起的遲,一般見不到那人,只是偶爾看到小和尚送齋飯,提的盒子是一個六層的大盒子,比他這裏多兩層,大約那是一位有錢人,給的香油錢最少有六百貫的原因吧。
真的,就拿顧昭自己來說吧,連家裏帶他自己共捐了三百五十貫香油錢,所以他四層,那位儒生很窮,大概給的少,所以每次他只有一個單層食盒,還不保溫。
顧昭就是這麼看世界的。
住在山裏,日子很寂寞,寂寞到,顧昭這樣的大文盲,竟然能想起一首很久很久以前讀的詩歌,詩是誰寫的,他忘了,但是跟此地卻是很應景的,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很合適的給改了幾個字兒,他吟道:
冬駐法元寺,
千秋想翠華。
青山無帝宅,
荒草半人家。
雪下湯泉樹,
春回綉嶺花。
上京望不還,
誰見平洲霞。
改完,他自己吧嗒下嘴巴,又衝著天空猛的吶喊了一聲:“寂寞的□啊!!!!!!!!!我要吃燉肉啊!!!!!!!!”
屋那邊有人低笑,顧昭臉色漲紅扶牆回了屋子,繼續睡大覺,在夢裏還是頗為得意的,總算穿越人士做的牛叉事情今兒他也做了一宗,只是他卻不知道,這首詩吧,在它本來的地方,都算不得什麼好詩句。
能記得就不錯了!指望顧昭能把琵琶行,長歌行背下來,那真是沒門的事兒。
人是不能寂寞的,當你真正進入寂寞的模式,你會發現你開始重視這個世界的細節了,就像顧昭,他開始幼稚了,開始觀察周圍了,就像他的鄰居之一,那位儒生總是給顧昭帶來一些笑料。
前日,那儒生不知道怎麼就抽了,拿了毛筆將寺院的白牆塗塗畫畫的寫了好幾扇牆的草書,顧昭硬是一個字兒都沒認出來那是什麼字兒,搞得他十分鬱悶。
所以就說,沒文化,很可怕。
那儒生寫完,自己看了半響之後就愛上了那牆壁,回屋子搬了椅子痴坐了很久之後他哀求寺院的和尚,把這幾面牆賣給他。和尚不願意,他就威脅人家,不許圖了他的字兒,以後這寺院會因為著牆壁而聞名遐邇的。
大概是這類狂生看多了,和尚並不理他,只自顧自的去了。那儒生又愛那牆壁到半夜才回屋。隔天,就是今兒一大早,那儒生又抽了,他拿着一罐墨汁把好好的牆給人家圖成了黑色的,圖完又抄着地方話不知道罵誰呢,罵完又痴坐在那裏。
和尚好脾氣,沒多久,帶着工匠來又將牆壁圖的白白嫩嫩,看上去十分的清新。
說起來,這寺院的和尚可勤快了,這院門外見天的有僧侶打掃,收拾,不到天黑不散人,總有人幹活。
今兒陽光不錯,顧昭將傷腳放置在一個矮墩子上,開着門看着這儒生,冷也忘記了,他一直看到儒生扭過頭來,盯着顧昭問:“看我作甚!”
顧昭臉紅,忙擺擺手:“不做甚,先生……吃了嗎?”
“什麼?”那儒生走過來,顧昭這才看清楚他的模樣,這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眉目疏朗細平,眼神明亮而透徹,聲音也很清澈,大概癲狂了幾天沒觀眾,他的表情略有些失落。
顧昭招招手,對他說:“兄台寫的一手好書法,小弟真是佩服的緊。”那書生臉上有些微紅笑笑道:“那裏好,越看越是丑。”顧昭忙擺手:“那有,一個個的龍飛鳳舞的,來,請坐下,我這裏有上好的果茶,兄台吃吃,暖暖身子,這天兒怪冷的。”顧昭說完指指身邊的小桌子。
他是真的有好吃的,這些日子,除了吃他就剩吃了。他身邊這張桌子,擺了十多個罐子,裏面放的都是瓜子兒,花生仁,蜜餞,飴糖這樣的零碎。
這儒生看了一眼桌子,隨即笑了,便很不客氣的抓了一塊果乾丟到嘴巴里。細仔看到七爺總算是交到朋友,心裏很是歡喜,十分勤快的端來凳子放置在一邊,還把少爺的橘子醬挖了滿滿一大勺給這位先生拿熱水泡了端上來。
這先生是有學問的,能寫一牆大黑字兒。
儒生倒是沒客氣,喝了橘子茶,又把桌子上的零食俱都吃了一遍,吃完才報了自己的姓名。
這人叫薛鶴,字彥和,永宗郡眉山人士,喜書法,愛丹青。他這次來上京是來科考的,因為消息得到的早,來上京的日子久了,盤纏用完,就只好借住在法元寺,平時靠着給和尚們刻經書竹簡度日。
顧昭不是讀書人,也沒有元服,所以一直沒有號,他遇到擁有這一長串字號的人物莫名的就自卑起來,難不成告訴他,自己曾有個乳名,叫“盆子”?好吧,好歹,也帶個子呢,也能在文章里寫到,子曾曰過:五香核桃仁真好吃啊!!!!
薛鶴這人倒是實在,也沒有山下書生儒士那般臭貧,他的話題很多,喜愛說風景,也會說很@多禪語,恩……還有各種古代哲學抬杠知識,搞得顧昭十分自卑,只能說好話哄他,弄得彥和兄越發的得意起來,隨即大聲又吟唱了幾首得意的,顧昭自是大聲喝彩。
他二人正談的哈皮,這些日子一直未出屋的第三人,終於打開屋門走了出來。
此刻,陽光正好,遠處的光線嗮在雪頂,又反射到小院子裏,正照在這人的身上,朦朧朧之間,竟給這人鍍上了一層金線。顧昭眨巴,眨巴眼睛,很是熱情的招呼:“兄台,來吃!”
那人噗哧一聲樂了,便束着手,慢悠悠,走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很是優美,穩穩地,妥妥的,因腳前沒有穿前面很高的橋足履,所以大袍子蓋了腳面,行過來就像飄一樣。
顧七爺頓時痴迷了,於是傻乎乎的問人家:“神仙貴姓?”
來人又笑:“阿潤。”
七爺又交到了朋友,細仔又搬來一把椅子,請人坐下,上橘子茶,零嘴。
阿潤坐下,身邊有着一股子美美的檀香味兒,他端起茶杯,手指尖,尖尖的,指頭長長地,像玉雕的工藝品。
他的樣貌長的好,甚美,幾乎達到了這個時代甚美標準的全部要求。黑髮如漆,五官細緻精緻,唇紅齒白,眼神若春水清透,肌膚如美玉般瑩白,姿態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疏懶,風姿卻如玉樹一般的優雅貴氣,舉手投足,收放自如,說不出的好看。
這人竟然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顧昭有些痴迷,就傻乎乎的問到:“阿潤是你的小名嗎?”
阿潤很好脾氣的回答:“嗯!你呢?”
顧昭又憨了,他傻兮兮的告訴人家:“我的小名叫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