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沈氏一別梅香散
這段往事斷續講了幾日,儘管仍有不明之處,沈墨只盼其儘早歸於記憶。
自與韻荻分別後,他走過若干地方,同各類秉性人打交道,逐漸適應了腳下顛沛的奔波。只有面對月光散落的時空,彷彿隱隱握着那雙冰涼的手。也曾想過再回去,許是日久天長,一切已漸漸被淹沒,包括這顆本就波瀾不驚的心。許是看清了命中注定,遂也認命。
但愛情自有天意,讓他再次怦然心動。遇見沈氏那晚,他被蕭音牢牢縛住,彷彿有股強烈的力量不準身子移動,反而引兩人開啟了嶄新的頁章。很快兩人迎來的婚禮,雖簡潔卻使彼此紛紛落淚。婚後,他幾度為愛人譜曲,卻再難超越婚“落梅”。這把舊笛還是離別前夕佟老三勸他全當消遣,雖說也懂點兒皮毛,若以精通論,當真相差甚遠。想到曾答允韻荻大婚之日吹笛來接,怕是終難如願。全當念想吧,他請人在笛上刻入荻字,時時將其撫摸。好在沈氏寬宏,不曾追究。正因她體貼入微,佟驥反倒愈發依賴。他常想:上天待我不薄,這麼好的女人賜予我,定當以命相護!只惜不久又陷入老天製造的陷阱。
脂粉製作起初運行妥帖,小掙一筆后因嘗到了甜頭,更激發出無限動力。鄰近的友人互幫互助,所得錢財各自分發,處處皆歡愉。每每調製好成品,沈墨必得先試試,畢竟大夥還屬新手,萬一錯了步驟,許要釀成大禍。儘管佟驥對此以身試險之法並不苟同,卻也毫無他計,唯有千叮萬囑。見她試過幾次仍無紕漏,漸漸也鬆了警惕。
這天照往常一樣回家,屋內漆黑,角落處傳來哽咽聲。
“別,求你別開燈。”聞此音,確信是沈氏。便朝聲源處走去,觸到了縮成一團、渾身滾燙的她。先一驚,霎時收回手,又伸出,果真非正常體溫。
“這是怎麼了?”不顧其勸阻,一心撲過去點亮燈,徹底被驚住,“墨,你的臉!到底怎麼了?”那張臉佈滿紅疹,麵皮褶皺,邊緣處略有燒傷痕迹。佟驥慌了神,難道日後再無法對着鏡子給愛妻束髮、描眉了?不,絕不可能。還正值如花年歲,怎能受這般殘忍。他開始胡亂摸索,腦海卻混作漿糊。“你別怕,我們定能醫好。”倏忽間,想起工友曾提起家鄉有位名醫,或許是個希望,趕忙道:“這就走!”說罷,拉起微絲未動的妻子。而她只是掙扎着推開,這才發覺紅疹已蔓及臂膀。
“花料里被人摻了毒,怕是有人妒忌這生意紅火。”
“妒忌?”經沈氏說來,似乎令有隱情。
“脂粉賣得好,不知遭過多少白眼、嘲諷,我都忍下,卻不想人心竟致如此。”
聽來的確不堪,然而佟驥無暇關注下毒之人何其卑鄙,更急切想知曉解毒之效,“這毒到底怎麼解?想來存心者只為藉機泄憤,並非至於死地。脂粉大不了停產,遂了他們心愿。”
“來不及了,”沈氏沉着嗓子,大有看破之意,“毒素已蔓延開,怕是活不長了,更何況,”話音未落,見隔壁大娘引了位花白鬍子的老先生而來,並介紹其家族可謂世代精通醫術,專治疑難雜症。經神醫一番望聞問切,只囑咐須按時服藥、靜養,再無旁的慰藉。臨行前,突然甩了句,“姑娘可曾得罪過制毒高手?”
經此一言,原本凝重的氣流更緊湊了。她搖搖頭,面露難色。待神醫走後又思忖良久,仍無果,好像記憶軸斷成四分五裂,變得模模糊糊。熱情的大娘甚至雙手合十,祈願能有所收穫,又頓數時,仍然一無所獲。
“好孩子,來,先吃藥。”如母親般柔軟的臂彎,惹人淚。
“您歇着,我來。”婦人擺擺手,一面吹動冒着熱氣的湯藥,一面囑託佟驥務必在吞服后將藥渣敷於瘢痕處。“大娘,謝謝您。這時候除了您,再無旁人肯來。”想起妻子每給大伙兒分錢,哪個不是早早候在門口,倒是這眼前人從未相見,也算是患難見真情了。“錢,您留着,我們一時用不完。”他從床底的鐵盒裏取出部分塞過去,推搡一陣后,見對方終肯收下,方才罷手。又勸說:“您且回家休息吧。”一回身,早已不知深夜沉了多久。
恍惚躺下沒多久,傳來幾聲門響,是個矮小的女孩兒。
“這個給你,”女孩朝裏屋望望,刻意壓低了嗓音,說完即刻閃身而逃。只一張紙,寫滿墨跡,出自神醫之手,並含有致歉之意。責怪自我雖身為醫者,卻對此奇怪之症束手無策云云,且裝有一筆錢,曰是入殮費。這一舉動令當事者忍無可忍,他真想狠狠地揍幾拳或痛快地罵一通,然而想到好不容易熟睡的妻子,又只得靜靜的流淚。但無論如何他絕不相信神醫一家之言,天地之大,豈能坐以待斃!這麼想來,頓時添了幾分希冀。
總算熬到白晝,熹微里一切如新。託大娘繼續幫襯照料,自己則四處尋訪。不嫌路遠,不顧錢財,好在有大把體力也攢了點兒閑錢。如此一來二去,又過去若干天。錢花了不少,人亦顯得精疲力盡,一切都在消耗,唯獨沈氏病如往昔。能找的幾乎找遍了,剩下山野醫師四處雲遊,怕是時間不允。眼下的他,連嘆息也提不起氣來,像一灘死水凝固在原地。
“小佟,還是算了,”微弱的喘息透過面紗顯得更輕了,似乎一陣風吹過,也跟着散了。“我們認命吧。只要你還肯陪我,什麼都不可怕。怪我,是我拖累你了。”瞥看那雙毫無神採的眼睛,不禁喃喃自責,某個瞬間甚至盼望死亡的快速降臨。
佟驥再不外出,日夜滿心相伴,時而講幾句趣話逗愛妻歡笑,時而吹奏着悅耳的笛音。儘管眼見病症衰弱,兩人卻如初識般自在。婚後的生活難免平淡,好在還可笛簫和鳴。染滿愛意的樂器也像伴侶一樣,彼此配合無間。自墨病後,只剩笛聲繞樑,聞之總覺嗚咽。這段日子雖泥濘,總歸停不下腳步。虧得大娘時常接濟,才不致徹底潦倒。
“再吹一次《落梅》好嗎?”梅曲傷感,已久久不現。彼時佳人舞於梅下,此時花葉漸凋零。“好想跳一支舞,宛若新婚時節。”這看似簡單的心愿,好比想去摘月,難上加難。生命即將結束,兩人皆心知肚明。
“墨,你再看看我。”他不住哀求,想讓妻子帶着眼眸里透過的自己離開。
“韻荻......。”最後的答覆,殘缺的遺言。懷抱仍存體溫的身軀,忽的記起離開韻荻那日也曾痛不欲生。可若較之當下,昔年的疼痛又似微不足道。他開始懷疑,或許這世間並無愛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