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初逢

001、初逢

遇見她時,他已和薔薇結婚。

那日的情景極美,女孩娥眉翹首,娉婷起舞。身畔是澹澹流水,十里煙波。眼前的良辰美景恰似幽夢,落幕在深深腦海。徑直扶橋而上,炊煙裊裊,有幾戶曖曖人家。村落間黃髮垂髫,歡聲笑語從未間斷。於是緩步向前,急於尋主人行個方便,稍歇片刻再啟程。主人亦慈悲心懷,斟茶相奉。霎時茗香飄溢,嫩葉含於清水,沁人心脾。能於青山綠水偶遇也屬緣分,遂邀來客入屋而坐。

“多謝姑娘好意,感激不盡。”說罷,隨女相入。

小屋不大,韻味十足。紫色簾幔隨風輕浮,隱約挾來幽幽蘭香。刻花桌椅置於窗前,幾箋宣紙展開,平鋪在碾碎成末的花底,五彩斑斕,四散形如幻影。柳枝搖曳,連同幾桿毛筆斜放竹筒,筒身染滿蒼翠,又夾桃花三兩枝,真可謂相映成趣。硯台四壁仍存舊墨,墨痕漸干,新墨未添,顏料則親昵在琉璃瓶內,幾箋塗鴉小畫在旁。近處放兩盞舊式燭台,立於雕花木櫃正中,盆景在側,花藤曼妙如蒙紗少女,遮起靈動身姿,不時吐露幾抹緋紅裝點氣息。若是夜幕時分,如水月光同熠熠燭光遙相輝映,該是何等溫情。然而這一切並未吸引他的目光,直到掃過屏風右端的那串銅鈴。此時,晚風擦拭,餘音迴旋。

佇立良久,思緒難歇,舊時的刻骨深情如約而至,牢牢將其吞噬。“是風鈴,”喃喃自語,上前撥弄幾聲,傳出輕響,遍徹屋宇。

“一人久了,總得聽個聲響。”女子語態柔和,似一劑良藥撫慰人心,卻孤獨了自己。

“這邊坐吧,”於是桌前坐定,奉茶。雙手接罷,談笑間才算正式看清此中人面,模樣雖美,只是眼角眉梢透着愁雲。想着稍遲便要趕路,未再多問。此刻細細回味,舞姿、神情仍在目前,更添美艷。一時臉頰微熱,慌忙低頭品茗。“此茶極香醇,嘗來神清氣爽。有幸欣賞姑娘方才起舞,又有茶香縈繞,萬分感謝。只是曲動情腸,撩撥愁緒,這曲中分明寄懷心事。”此席話道出百種滋味,可見除了言語,音樂便是最神聖的交流。“此茶乃家父外出所帶,家父好茶,故凡是抵達別處,定要走訪茶市尋些好茶。我居此多年,雖與鄰里相安無事,也總有孤寂之時,每每獨自神傷,便願從茶香中覓得幕幕溫情。只是時過境遷,茶雖好,情難尋。”他為突兀提及茶事引來感傷而連連致歉,梨花帶雨雖美,總不及笑靨如花。“人道:每逢佳節倍思親。然而家人遠行怎肯等到節日才思,便是日夜相思仍不夠。如今父親年邁,卻已杳無音訊達兩年之久,我時時挂念,事事挂念,終究沒能盼回。天地之大,該去何方尋找。”無論世道經歷何等變故,親人終會落葉歸根,他勸慰,竟也牽挂起家中父母。

這次換她來端詳,更認真、更專註。眼前之人眉清目秀,兩眼炯炯有神。皮膚黝黑,想來是烈日下奔波所致,因其翻卷的袖口處膚色尚白。長衫雖褶皺,鞋面亦落上灰塵,卻蓋不住氣自華。這一望倒令對方渾身不自在,手足無措。

“你去過何處?”

“去尋個故人。”

“尋到了?”

“沒有,過世了。”便是沉默。

她日日居於此等待父親,極少外出,平生所願即是能像飛鳥那般盡情遨遊。蒼天古樹下酣睡,細流蜿蜒處赤足,摘鮮果飽腹,飲清泉潤喉,像個率性男兒一樣享受自在。想到他口中所尋之人也當真福氣,至少有人肯迢迢千里而來。倘若今日彼此分別,不知其是否也願前來相會。或許一別即是永遠,再見不得而知。即便飛鳥猶戀舊林,可林子之大,相逢甚短,又何故重遊。相遇便是緣分,總不能空手相送。

她走向屏風,將風鈴取下,“見你凝視許久,想必也極喜愛,索性今日給它換個好人家,總好過陪我孤伴此生。我祝福你萬事順利,若有重逢那日,但願你我還能識得彼此。每處靜默若能留下短短悅音,歲月也不至於寂寞。”她知道心愛之物要贈心愛之人,物才不僅為物。面對如此盛情,他再三推諉不肯接納。本已感激女子奉茶美意,若再奪其所愛確在有愧,況且此物實不該隨身攜帶。“收下吧,朋友相贈便不算不妥。”雖然倉促,也還是將胸中語道出,“我一直都沒什麼朋友,若不嫌棄我們結為朋友吧。”長抒幾口氣,靜待回復。他沒有回絕,也沒應允。深知此情深重,怕擔不起這分量,卻又避不開拂過心底的波瀾。

也曾有串風鈴纏繞眉間,每每有所念及,千萬重心鎖也形同虛設。望向屋內四周,隱約從牆角流過一輪滿月,又漸漸變成殘月,直到融成一個星點。風鈴我收下,還望你好生珍重。時候不早了,多有打擾,我也該趕路了。”相識尚淺,她卻以朋友相稱,想來也是心思恪純的好女孩,因而越是好越是不忍辜負。“我見此處人煙稀少,你獨居於此要多留意,安心等父親歸來。”正欲踏出屋門,頓生難捨,這種觸動情腸之感宛如昔時。於是解開包裹,從青絲線縫合的香袋中取出一副月牙吊墜當作回贈,使她本開始依戀的心又添難捨。“還請你稍坐片刻,我欲撫琴為你送行。”無論是日久生情或一見鍾情,時光註定會銘刻這段山水間難以訴說的情思。事實上,時間無不在為你我見證。

隨她到妝枱前站定,淡淡香氣沁人心脾,台間有面圓鏡映出兩人面孔。她只瞥過一眼,竟遇上同樣投來的目光,彼此交匯又立即遊離。

“幫我梳身後髮髻好嗎?”將手中木梳遞過,撥亂了散落面前的水粉。她的手不似軀體般修長,有炭火燒傷的疤痕。“女孩的頭髮最珍貴,這是媽媽常叨念的話,她的長發那麼黑,那麼濃,好像梳不到邊。爸爸總護着它,如至寶捧在手心。”他默默聽從,時間彷彿也尤為偏愛她,如其所願流淌的慢下來,凝固住流動周身的氣流。“只可惜再美的髻發也會變白,到那時花朵也要枯萎了。”想到既然無法廝守,又為何要相逢,像父母兩人愛得辛苦。既然不能終老,又何必此刻讓他來梳理這烏黑秀髮,倒不如選擇白髮為君生。而珍重便是對各自唯獨的慰藉,只有活着才能等到相逢。保重,用手帕擦拭凈清淚,撫弄起琴弦,曲中含有萬種情思,然而許多事就如飄遠的音韻,遠了也就淡了。她過去不曾愛過,卻無悔這突然的愛戀。若非心有所屬,或許失意之人便會少一分。他走過這方土地,經過她身邊,註定要走過而無法停駐。停留於此已屬不該,再耽擱下去怕要背負罵名。於這露水姻緣面前,過多的兒女情長只能像樹蔭下的離草,得不到陽光的滋潤,着實可憐。

桂華為夜幕而守候,風鈴為你而淺吟。沒有問姓名,更不知家世,就這樣目送他轉身踏上旅程,留下未圓的明月與海角天涯的問候。恍惚中只覺得那背影還不曾遠去,而是遺留在每根琴弦表面。那音容相貌也不曾遠走,而是鐫印在明鏡深處。琴音似在跟隨,伊人早已不見。唯獨深山裏響起的陣陣鈴音,告訴他所發生的故事實屬真切。短暫相逢,猶在夢中。眼裏的夜漸漸黑下來,望不見零星煙彩。想來燭火同月光即將相會,這等待必不會落空,願這世間所有的等待都不會落空。窗外細雨綿綿,雨打芭蕉催心肝。她提筆寫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在念他,這一念竟是一生。而遠方的他仍在歸途中酣睡,夢裏又下起雨,石橋上相依相偎的愛侶吃着桂花糕,共撐一把傘,他們朝他揮手、微笑,訴說著永生的幸福。只瞬間天已放晴,人群像被驚擾的飛鳥消失殆盡。淌過潺潺流水,汩汩清泉甘醇如美酒,釀出雲霞緋紅。溪流的盡頭炊煙裊裊,飯菜飄香,是她在等心愛的男人同來酤酒,而此人絕不該是自己。對,我不是你要等的人,囈語聲中他說恐怕只能負其此生。逃離時一個趔趄,夢醒了,擦擦額頭沁出的汗,好在生活依舊。

明早即將到家,見到僅別兩日的妻子時首先便是擁抱。他不知因何要提前下車,想獨自散散步。師傅常說山和海充滿神秘,果然不錯,山裡住着仙女,海底藏着海神。面前這片松林興許也遍佈奇景。穿過層林,見有茅屋。前去叩門幾聲,不聞答語,原打算填飽飢腸的計劃隨之落空。月懸中天,農人們卻不見人影,難道還忙於勞作未歸?他思忖幾秒,決定轉換別家。然而連換三家,情況類似。摸摸軲轆亂叫的肚子,多麼期盼簾幕能夠突然掀開,熱情好客的人們拉他一起圍坐爐邊,喝茶談天。這麼想來,眼前彷彿出現那杯茶,月牙吊墜倒影在水間。此夜晚風輕柔,鈴音卻在嗚咽,好像替主人為他擔心。抬頭仰望霄漢,月仍不圓。人說明月千里寄相思,只是我這相思必不允有所託付,更何況山高路遠。

不知又走了多遠,實感疲憊。踏上木橋本欲就此小憩,卻忽覺幾縷淡紫色幽光穿透林蔭縫隙,將橋面裝點成斑駁陰影,詭異之外激起他想去一探究竟之心。出行匆忙,並未攜帶照明物,只得摸黑前行。路面嶙峋起伏,不時傳來鎖鏈碰撞聲。腳下忽而柔軟,忽而堅硬,伴有冰涼液體,浸濕鞋面。正欲俯身脫去鞋襪,竟浮現高台幾座。從未見過成簇的紫色團聚起來,那麼典雅,高貴中藏匿着透明哀傷,不願人知,只是鮮明地印在柔軟心波,伸手觸碰,只落得滿身芳華,滿掌紋致。他的思緒再次翻滾,飢餓感頓時覆滅。

總感覺我曾於一片茫茫紫海中與你相逢,許久前,正如今夜一樣,女孩透過紫色窗紗,與茫茫人海中尋覓已久的愛情不期而遇。他們高喊“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他將其抱緊,幻想此生都會永結同心。然而海市蜃樓終將消逝,美夢終將搭錯時光列車,載向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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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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