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楊無邪睜開眼睛。
他先看見屋頂,再看見牆壁,最後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躺在一間幽暗的小屋裏。
這間屋子大小適中,裏面排滿了用硬質木材搭建起的木架,顯然不是日常起居用的房屋。許多匣子、盒子、小箱子,以及一些玉瓶、瓷瓶、金銀小瓶,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架子上面,並用草簽標出名字。
他的床鋪十分柔軟,卻像是匆忙放進來的。有人先在屋裏擺了張床,再把他扔到上面,隨他昏睡到自然蘇醒。他覺察到身下柔軟的觸感時,也聞到淡淡的草藥氣味。那種泛着清苦的奇異香氣,令人聯想到病人,比方說,蘇夢枕。
然後,他又發現,嗅覺之所以如此靈敏,只因視覺受到限制。小屋四壁蕭然,沒有窗,用幾隻油燈燭台照明。油燈火焰明亮穩定,卻無法與太陽相提並論。火光所及之處,他能夠看清楚,再遠一點,他就得費力去看。
小屋裏明顯存在通風口,所以他並不覺得憋悶,只覺空氣相當濕潤,猶如雨後的水氣。不問也知道,這地方位於地底,是一間藏在地下的小黑屋。
他喉嚨很痛,骨頭、喉管完好無損,淤血卻尚未化盡。他初醒時思維遲鈍,誤以為這是啞了的表現,心中一凜,下意識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聲音,確認出聲無礙后,才放下心來。
蘇夜抓着他脖子,把他扔下遇仙樓。他直接暈了過去,再不記得之後發生的事。此時他醒來,只覺昏迷前的事情歷歷在目。
他第一擔心蘇夢枕,第二擔心自己,第三……第三當然是蘇夜。她的所作所為,堪稱冷酷無情,傷透了蘇夢枕的心,也讓他莫名悲憤,衝上去自討苦吃。
但現在,他人在哪裏呢?
楊無邪試着挪動一下,見身上全無束縛,亦無人過來約束他的行動,心中大感意外。他趕緊坐起身,翻身下床,一眼看到床鋪附近擺着一盞燈、一盆小小的花。他的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放在同一張小几上,連同他常用的袖中刀。
那盆花並無出奇之處,且因光線不好,辨不清花瓣的真正顏色。他本能地認為,這是一盆湛藍色的小花,花蕊應該是紅色或淺紫色,葉片顏色相當之淺,也許是因為長久未見陽光。
他看了它幾眼,拿起刀,慢慢走向房間出口。等他推開“卧房”的門,才意識到,房屋分內間和外間。他睡在內間,而外間也有架子、檯子、桌子,放着好些工具。
奇怪的是,東西雖多,卻打掃的極為乾淨,近於纖塵不染的地步。可見這個地方本是倉庫,常常使用,後來事出突然,才被臨時當作囚室。
外間的門仍虛掩着,輕輕一推,隨手即開。
倉房之外,竟霍然開朗。用“霍然開朗”形容地底設施,無疑十分奇怪,但外面的確比他想像的寬敞。
通常而言,幫派總舵都會掘出密道,讓幫主、掌門及重要人物在遇險之時,有一條後路可走。然而,這地方不僅是四通八達的通道,也是一座規模有限的地底宅院。
每隔一段距離,旁邊便出現一個房間。房間為數不少,全部房門緊閉,無聲地拒絕外人來訪。通道牆壁上,長明燈隨處可見,從不熄滅,證明此處不會缺少空氣。
他下意識抬頭上望,看着甬道頂的接縫,始終未能找到通氣孔。無論是誰負責修建,水平都十分可觀,交出了一個耗費極大心血的作品。
燈焰依然明亮悅目,讓他不至於陷進令人恐懼的黑暗。不過,那些緊緊閉住的木門,在長明燈照耀下,顯得極其神秘詭異,彷彿門后關着怪物,門一開,便會撲出來吃人似的。
他張望的同時,聽見細微的蟲鳴之聲。因此,至少他可以確認,其中一個房間裏,必然存在會鳴叫的蟲子。越往前走,他鼻端葯氣越濃,清淡中稍微摻雜着辛辣氣味,好像有人把蘿蔔遞到了他鼻子底下。
這裏又詭異又安靜,與地表截然不同,活像天外世界。即使他心中明白,這只是地下密道,與金風細雨樓密道區別不大,仍然產生些許恍惚,感覺進入了一個奇異怪誕的空間,遠離塵世所有喧囂。
附近只有蟲聲,沒有人聲。他定定神,選擇離他最近的一扇門,拉了一下,發覺門閂並未搭上,亦不見門上有鎖,遂放心拉開門,走進去。
這個房間與外頭通道不同,放滿了養着苔蘚、菌蕈的木盒子。房中沒有蠟燭,但那一片片苔蘚,發出一片片螢火般的清冷微光,剛夠區分光明和黑暗。
藉著這點微光,他看到苔蘚與菌蕈混雜種植。菌蕈五彩斑斕,是一種把顏料打翻,又未即使混合的雜亂彩色。菌蕈不會發光,只反射苔蘚的光,讓人覺得它流光溢彩,美麗而危險。
他微覺驚訝,下意識湊近去看,身體剛往前傾,鼻中陡然湧入一股清淡甜香。五色蕈的彩光忽地放大,變為無數旋轉着的彩色光暈,使他昏暈欲睡,瞬間失去力氣,全身都開始發軟。
就在這時,他身後伸來一個瓶子。瓶塞已被打開,讓他得以聞到瓶中藥粉的辛辣之氣。這一聞非同小可,不再是蘿蔔,而是生薑,像是這人把薑片塞進他鼻子,逼着他吸進去似的。
楊無邪全身一震,打了個噴嚏,打在菌子的彩色硬殼上。剎那間,光暈退去,黑暗涌了回來。他猛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背後多了一個人。
這人是個身量纖瘦的年輕女子,年紀與蘇夜相差不遠。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直直望着他,黑到驚人的地步,眸光深沉寧靜,竟有點像蘇夢枕的眼神。她並不美,容貌最多只能說清秀,卻具有輕盈沉靜的氣質,不似俗世中人。
尤其在這樣奇特的環境中,她突然出現,一言不發,提着燈默默看他,當真不太像人,更像山石花草化成的奇異精靈。
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一股百年松柏般的氣息。她一定在草藥當中浸淫過很久,才會散發這種味道。
她左手提銅燈,右手收回青瓷瓶,看了看無緣無故挨一記噴嚏的毒蕈,再上下打量他一下,淡淡道:“跟我來。”
楊無邪手中仍握着刀,卻心知肚明,他絕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出刀攻擊這位神秘的女郎。她看見刀,就像沒看見,直接把背後空門暴-露給他,無懼於他從后偷襲。這隻能說明,她有足夠強大的信心,自認可以在一招之內製住他。
兩人一前一後,返回他走出來的小屋。
她指着床,要他坐回去休息,同時自我介紹道:“也許你已經猜到了,但我理應告訴你。這裏是十二連環塢,十二連環塢的藥王廬,我姓程。你睡了整整十二個時辰。請你稍等一會兒,會有人給你送水送飯。”
一時間,楊無邪無話可說。他用手撫着喉嚨,感受那種火辣辣的刺痛,沉默許久,方道:“你是毒手藥王?我聽說,毒手藥王所在之處,都叫藥王廬。”
程靈素道:“沒錯。其實這是我師父的名號。師父去世后,只剩我和師妹有資格繼承衣缽。”
直到這時,楊無邪仍未恢復平時的智慧聰明。他愣了一下,問道:“你還有師妹?”
程靈素淡然道:“有,你已經見過了她。她就是五湖龍王。”
五湖龍王四字一出,楊無邪心中立時浮現夜刀矯夭如龍,蘇夢枕狼狽後退的畫面。但緊接着,他想起蘇夢枕是蘇夜師兄,而面前這女子……竟是蘇夜的師姐。
他遲疑地問:“那你和蘇公子……?”
程靈素搖頭道:“我和蘇公子毫無關係。師妹離開小寒山後,又拜了我師父,如此而已。”
她自稱和蘇夢枕無關,沒興趣攀這個“高枝”。楊無邪卻覺得,他們兩人其實極為相似。
他們容貌都很普通,眼睛都很亮,氣質都很獨特,說話態度看似冷漠,卻隱藏着內心深不可測的火熱感情。幸好是師父挑徒弟,而非師妹挑師姐師兄。不然的話,他真會以為這是蘇夜按愛好挑來的同門。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靈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垂下的頭、觀察他低落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鼓足勇氣,深吸口氣,問道:“蘇公子怎麼樣了?”
程靈素淡然道:“難說。”
楊無邪的心幾乎提到喉嚨口,咬牙道:“他沒死?”
程靈素眼神忽然變的十分奇怪,搖頭道:“他沒死,雷損當然也沒死。你何必問這麼多。蘇公子已回了金風細雨樓,你卻還得留在這裏。”
楊無邪堅持問道:“他受了很重的傷?”
程靈素道:“是。”
楊無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見龍王。”
程靈素道:“可她不想見你。你耐心等一等吧,過幾天,她或者會改變主意。”
楊無邪心緒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滿心的鬱憤,怒道:“那你為啥不把我關起來,為啥任我隨便亂走?只要我還活着,就會想辦法回金風細雨樓。”
他惱怒至極,傷心於蘇夜的絕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蘇夢枕師妹的囚犯。程靈素卻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動人。
她依然極具耐心,從容解說道:“你是風雨樓的智囊軍師,難道想不明白?這是我培育花草、豢養毒蟲的地方。你千萬不要隨便亂走,否則到你咽氣的時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毒。”